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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淡色满楼之天堂】(完) [打印本页]

作者: 马里奥    时间: 2023-7-26 18:15
标题: 【淡色满楼之天堂】(完)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罗大佑《追梦人》一九九
一年。
  那年我满了十八岁,有一段日子基本上夜夜笙歌,整天除了睡觉就是跳舞喝
酒,迷倒了大片男孩和男人,没什么本事,只靠颓废,真正彻底的颓废。
  一个颓废的女孩对某些男人来说,有巨大的杀伤力。
  那个时候酒吧里还不流行嗑药,我只会大杯地喝酒,喝到半醉走进舞池让巨
大的声浪淹没身体。通常我进去舞池不久,就会有不同的人渐渐围在我的四周,
间或有人递过来点燃的香烟或者喝残的酒,半醉后的我通常都来者不拒。
  偶尔失态我会在舞池里和一些看上去还顺眼的男人接吻,在他神魂颠倒的时
候转过身去,然后冲另一个或者一群男人放电。
  有一天从小就和我死党的容容说我:「你喝醉了酒怎么那样子啊,什么人都
让亲,我都看不下去了。」
  我直直地望着某处,对她说无所谓。
  「反正喝醉了看谁都一个德行。」
  容容说:「你再这个样子,以后不跟你一起去那种地方。」
  「那就不要去好了,我从来也没求你跟着我,像个小丫鬟似的。」
  我恶狠狠地转身离去,听见身后传来容容眼泪叭嗒叭嗒落下的声音。
  过后容容仍跟着我去了舞厅,她走到我面前坐下时眼泪还挂在腮上:「你可
以不拿我当朋友,但我做不到,我心里真的放不下你。」
  心里有片刻感动,却飞快又凉下去,心想自己都这样了,还在乎谁放下放不
下呢!
  那晚照旧喝醉。
  隐约记得一个烂仔想趁醉过来亲我,老远就闻到他嘴里的口臭,一耳光抽过
去,结果被对方还手一巴掌打倒在地上。然后我坐在舞池的中央吐酒,酒从喉咙
里大口大口地涌出,对环境的感觉也渐渐迟钝下来。
  在随后刺耳的叫骂声和酒瓶一声声破碎的混乱里,我居然没心没肺地酣睡过
去。
  酒有几分醒时发现自己在派出所的隔离室,身边陪我的还有容容。
  半年来我已经声名狼藉,虽然是第一次被关进铁栏杆里,心里并没有难受的
感觉,我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一个人从开始堕落,就应该清楚最后的结果是什
么。
  我想,迟早我会被扔进监狱里,并且,会被在里面关上好多年!
  只是有些心疼容容,该被关起来的应该是我一个人,不应该拖累着她。
  却仍一副冰冷的表情,醒了半天,目光都不肯落在她脸上。
  夜里妈妈来保释我,同她一起来还有姓王的男人。
  铁门打开我就拉了容容飞快地走,把妈妈远远的甩在身后。妈妈一路小跑追
上来,留下姓王的满脸堆笑地对个官一样的警察不停说谢谢。
  谢他把我关起来吧?我想。
  在派出所大门外妈妈追上我,抓着我的肩膀,什么话都不说,望着我悲伤地
哭泣。
  冷冷地问她:「你哭够了没有?我困了,想睡觉。」
  姓王的男人走过来,对妈妈说:「案子很严重,受害者被敲碎后的酒瓶捅成
重伤,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还好青青没受到牵连,凶手供认他和青青并没什么特
殊关系。」
  感觉容容握在我腕上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记不清什么凶手,昏睡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回忆不很清楚。讨厌地把头转
向一边,不想听见姓王的令人恶心的声音。怎么现在才看清楚他的本来面目呢?
记得从前我叫他王叔叔,他微笑着的样子,曾经带给我许多快乐时光。
  那些逝去了的快乐时光,今天都已经变成记忆中不可触碰的伤痕。
  生活充满着阴谋,现在才知道笑容越和善的人,越是心里最恶毒的。妈妈就
是在姓王的看似敦厚的笑容里,一天天和我,拉开了距离吧?
  姓王的男人仍一脸不识趣的样子,对我说:「青青,以后不要再和那些烂仔
们来往了,你妈妈很担心你。」
  冷冷地说:「我还跟那些烂仔睡觉呢,关你妈的屁事?你以为你们比那些烂
仔高尚多少啊?」
  然后,狠狠又地吐出四个字:奸夫淫妇。
  话说出来才知道心口在细微地疼痛,感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半年时间我一次眼泪都没流过,无论在那些寒冷的日子,孤单的日子,痛
着的日子,早上醒来希望自己可以死掉的日子,和……无数次想念爸爸妈妈的日
子。
  是啊,想念爸爸妈妈的日子。
  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念,曾经一起欢笑着度过的时光,曾经骄傲地被他们爱
着的时光,曾经拿了满分就可以被爸爸妈妈争着举过头顶亲吻的时光,变成一片
片尖锐的碎片,在一日一日绝望的想念中,割得我体无完肤。
  半年前,妈妈嫁给姓王的那个男人的晚上,我在酒吧,用红酒掺着白酒把自
己灌得烂醉如泥。一个我记不清脸孔的男人扶着我去后巷的垃圾筒旁呕吐,醒来
时自己一个人蜷在垃圾桶旁边的狼籍中,内裤挂在脚踝,凉风顺着火辣辣的下身
灌进身体。
  那个夜里妈妈在和我经历着同一件事情吧。不同的是她幸福地躺在姓王的床
上,我绝望地蜷在后街满地的垃圾里。
  「叶青,你以后不可以流泪了,因为,这世界上,已经没有谁再会用心倾听
你的哭泣。」——这是那晚之后,我暗暗对自己说过的话。
  可是今天,我怎么又放纵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呢?
  心口一阵阵细微的疼痛,感受到妈妈的心,在比我更密集地痛着,眼泪就是
在那一瞬流出来。从小我就被教育成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孩子,十八岁之前,我
从来没开口骂过任何人,碰见有谁口中稍微的不干净,就会觉得他整个人都是脏
的,要远远逃离。
  半年前出席妈妈的婚礼上,妈妈的朋友们还在夸我,青青越长越漂亮,也越
长越懂事。
  那天我捧了大束的鲜花递上去,在宾客云集的明珠大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里,
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祝福妈妈新婚快乐的时候,妈妈微笑着的那最后一吻,
是她对我越长越懂事的最后一次褒奖吧?
  今天我们身体之间仍是同样的距离,近在咫尺,可是心和心之间,已经远隔
天涯。
  身上仍流着她一半的血液,心仍会在她心痛时突如其来的跟着悸动。
  可是,却已经可以冷冷地望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感受妈妈的心脏和自己连
在一起的疼痛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她说:奸夫淫妇。
  比『婊子』还要恶毒的辱骂,就这样可以当着妈妈的面说出来。
  是什么改变了曾经的眷恋与景仰?是什么东西让曾经天籁般的一个名称,今
天变得可以让女儿如此残忍地践踏?
  妈妈,您新婚的那个夜里,女儿痛着哭着喊着想你的时候,您像这一刻女儿
感受到你内心巨痛时的心脏悸动一样,感受到女儿的痛了吗?
  我躺在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家里,吞了整瓶的药片,一天一夜的昏睡里,您,
和爸爸,没有一个人回去看我一眼。
  爸爸走的时候,留了房子和他公司的一半股份给我们;您走的时候,告诉我
那些东西,您全部都留给我。
  可是您忘记爸爸走后的那些日子,您是一种怎样度日如年的孤单了吗?
  那么,您怎样可以,再像他那样,认为有了物质上的补偿,就不是一种抛弃
啊!
  感觉妈妈抓着我肩头的手渐渐无力。
  在姓王的冲过来扶住她之前,在我的注视里,妈妈一寸一寸瘫软下去。有一
秒想和姓王的抢着去抓住妈妈的手,飞快就放弃了。
  我连自己都抓不住,还能抓住别的什么?
  转过身决绝地离去。
  冷冷地听身后姓王的怒不可遏的喘息,和自己心脏结成冰块的咯吱声。
                 二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发现容容呆坐在床的另一边,眼圈黑黑的,很
憔悴的样子。
  问她:「一直没睡啊?」
  容容说是啊,睡不着。
  安慰她说没关系的,被警察问问笔录而已,又不是留下案底。
  容容摇摇头。「我没担心这个。」
  她问我:「你不记得昨晚在舞厅发生的事情了吧?真服了你,居然在那种情
况下醉倒,害我担心你被重击导致昏迷了呢。」
  自己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厉害,几乎可以称得上宠辱不惊临危不惧。问容容:
「昨天的场面很精彩吧?是不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容容说:「当时只顾着怕你被乱糟糟的人群踩到,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笑笑:「很危险吗?」
  容容说:「你像只小猫一样蜷在地上,周围是四散奔走的人群,我怎么都没
办法把你从人群里拖出来,只能蹲在你身边,尽量把你的身体抱进怀里。」
  想象着平日纤细柔弱的容容用双臂围住我的样子,我有一些心疼,在那种场
面里,她本身就是一个惊惶的,需要被人张开臂膀保护的小女孩吧?
  我慢慢向她偎过去:「容容,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
  容容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想起昨天对她说的那些混帐话,我开始恨自己。半年前如果不是容容叫了小
区物业管理人员破门而入,那次昏睡就是我人生永远的睡眠了;半年来如果没有
容容寸步不离的陪伴,今天我的身体我的一切,会像我受伤的心灵一样,变成千
疮百孔。
  自己的父母都不肯像她那样再呵护我了,竟然还会说她像个丫鬟。
  轻轻对她说对不起。「容容,我发誓不会再说出像昨天那样的话,你知道,
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容容的眼睛,忧伤地湿润。
  我有些惊惶:「你骂我吧,只要你能原谅我!」
  容容忧伤地问:「青青,我可以吗?」
  「始终记得我们成为朋友的那一天。初中一年级那个中午,下着好大的雨,
我没有带伞,在学校大门口瑟瑟发抖,你坐在车里摇下玻璃冲我招手,我不动,
你打开车门跑向我,用力拉我的手,大雨同时淋湿了我们两个人;初中毕业我没
有考进重点高中,你求了妈妈去帮我交捐资助学的学费,你妈妈在前面走,你拉
着我的手跟在后面,整个下午都没有松开过;高二那年弟弟遭遇车祸,因为肇事
司机逃逸,还是你拉了我的手在医院前后奔走,交齐了弟弟手术住院的所有费用;
我英语成绩不好,你坚持每天用英语对我说」Iloveyou!「坚持在每天
分手的时候要我对你讲:」Seeyoutomorrow!「渐渐把英语变成
我语言的一部分;我家条件不好,你像妆扮自己一样拉着我去那些昂贵的专卖店,
把我这个丑小鸭变成一只像你那么漂亮的天鹅……
  和你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无论我遭遇什么样的不幸或者沮丧,你都那样坚决
地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幸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定要自信,快乐,永远坚强
地行走。
  我就那么相信了,相信你是上天派到我身边拯救我的天使,来牵引我走向幸
福的。
  我一直那么认为,只要是拉着你的手,无论朝着什么方向奔跑,都是在奔向
天堂。
  可是现在,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啊,酗酒,堕落,不顾廉耻。你不愿参加高
考,我陪你一起放弃;你一次次醉倒在酒吧,我扶你回家陪你到次日酒醒;你叫
了男孩去宾馆开房,我彻夜等在宾馆的大堂里;甚至你怪我多嘴,嫌我碍眼的时
候,我仍留在你身边不肯离去,是因为我觉得,我的天使,只是暂时受伤了啊,
等你养好了伤口,就会象以前那样,张开翅膀,带着我朝着天堂的方向继续飞翔。
  直到昨天,你拉着我,任由妈妈在你身后慢慢倒下的那一刻,才让我彻底心
冷了,你怎么可以那样残忍,那是你妈妈啊,从小把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呵
护到今天的妈妈啊。对她你都能够那么绝情,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再回到从前
天使般善良的样子呢?「
  那些逝去了的时光,在容容的讲述中渐次鲜活。而伤痛在曾经的单纯快乐中
越发清晰呈现,满目疮痍。
  我一次一次泪流满面:「没有天使了,天使不是受伤,而是已经死掉了。」
  容容伤心地抱我:「天使怎么会死呢?你骗我,天使就是神仙,神仙永远不
会死掉。」
  我哭着对她讲述那个肮脏的夜晚,自己怎样在垃圾池里绝望地挣扎,挣扎,
然后一秒秒慢慢死去。
  「回到家里吞掉整瓶药片之后,我一直努力的睁大眼睛,希望睡去之前能再
看见爸爸妈妈的脸,能救赎我的,只有他们了。可是直到我醒来,医院的床头边
只有你一个人。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已经被他们残忍地抛弃了。」
  容容泣不成声:「青青,不是那样子的,不是。」
  「不是什么?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我的家在哪里?我被欺负的时候,
被伤害的时候,被恶徒强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回来看我一眼,不是抛弃,又
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而已。」
  感觉自己的心又在渐渐结冰。不知道,而已。他们躲进自己的家里,远远地
离开我,任何事都永远不会知道。
  「可是你不说,即使他们每天陪在你身边,怎么可能知道你心里都想了些什
么。还记得吗,你十八岁生日那天,你的爸爸妈妈对着你说过的话:你长大了,
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不会再限制你的一切了,以后,你可以自由地飞翔。他们
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站在你身边啊。自由地……飞翔!不是我们一直渴望的吗?
他们还说过,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你有任何要求,只要你开口说出来,他们任何
一个人,都会尽最大的能力满足你,那些话,我今天还记得啊。」
  「如果自由要以牺牲他们对我的爱来换取,我宁肯不要。」
  「可是,他们仍然爱着你啊。我都能感觉到,你怎么会感觉不到呢?跟你认
识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深深地羡慕你,我总觉得除了你的爸爸妈妈,世界上再也
没有别的父母,像他们那样宠爱着自己的孩子了。」
  我又一次痛哭出来:「不会再有那样一份宠爱了。在十八岁那个生日,他们
对我说我已经长大的那一天,所有的宠爱就都变成了过去。妈妈开始计划着再嫁,
等不及我参加高考就匆忙把爸爸留下的财产明确到我名字下面。在律师楼办签字
的时候,妈妈把每一样东西都对我交代得清清楚楚,告诉我,那些什么和什么,
从那天起都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我好害怕,觉得妈妈变得离我好远,一家人为什
么要分那么清楚?我们之间,已经陌生到不能再分享任何东西了吗?」
  我拉开床头的抽屉,里面放着爸爸妈妈走之前各自留下的钥匙。
  「爸爸走的时候把钥匙留了下来,从那天起,每次来接我都停步在大门外面,
等妈妈把我送出去;妈妈在出嫁之前的晚上,同样把钥匙留下来,我问妈妈为什
么,她说人都走了,还拿着钥匙干什么。那夜我躲在房里哭泣,她没有钥匙,怎
么还能随时再回来看我呢?难道要象每次爸爸来的时候那样,提前打过电话,或
者只是安静地按响门铃吗?电话坏了怎么办?我病了睡了听不到门铃声怎么办?
那不是就错过了一次相聚的机会吗?我们之间的每一次相聚,对我来说都是那么
珍贵啊。」
  在爸爸走后的日子,我一直希望他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是悄悄推开房门,直
接走到床前轻轻地叫醒我,就像从来不曾离开过我一样。那个梦,我梦了六年,
没想到忽然之间,我和妈妈,也要在梦里才能那样相见了。
  如果这个家真的那样令人厌恶,凭什么他们相继逃离,却让我一个人不得不
继续留下来?
  我痛哭着问容容:「如果他们真的爱我,为什么离开得那么绝情,一脚踏出
去就不准备再回来?」
  容容陪我艰难地哽咽,或许有些伤痛,她只能陪我承受,却永远无法帮我治
愈。
  只能彼此竭尽全力拥抱,任由眼泪汹涌地流淌。
  哭累了躺下来休息。
  容容问我:「我可不可以拿走一串钥匙?」
  她犹豫了一下,「或者我重新去配一串也好,那样无论有多晚,你有多累多
倦,听不到电话声门铃声,我也可以随时自由地看到你。」
  我说可以的,谢谢你容容。
  容容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支着身子望我:「青青,有些问
题,你可以当面问你的爸爸妈妈呀,他们肯定能给你一个合理答案的。就像我问
你要钥匙,鼓了半天勇气才张开口。说不定他们有他们难以开口的理由呢?
  心里沉了一下,或许容容是对的,爸爸妈妈也有他们不便启齿的原因吧。
  继而心更深地向下沉去,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当我对着妈妈恶毒地说出
奸夫淫妇的字眼之后,即使我想问,还会有那样一个的机会吗?
                 三
  吃过晚饭,容容说今晚不要去酒吧了好吗,你太沉迷酒精了,常常把局面弄
得失控。
  问她失控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好烦啊?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再
说出烦就不要跟着我的话。
  容容问:「又生气了?可是你不觉得你这个样子,伤害的都是关心你的人吗?」
  真的生起气来:「我伤害了谁?我能伤害的只有我自己。如果对我的关心给
你造成了伤害,容容,请你不要再关心我。」
  容容笑笑:「知道你会这么说了。可是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会关心你啊,还记
不记得昨晚那个凶手?那个为了保护你不被人欺负敲碎了酒瓶行凶的人?」
  「哪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烂仔争风吃醋而已,我又不认识他。」
  「那个人不是烂仔,是我们中学同学,被我们背地里叫他情痴的那个韩东啊。」
  好像有点印象,初中二年级就给我写过情书,一个看见我眼神就会呆滞的男
孩。「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了,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人啊?泡在
酒吧那种地方,随便就砸碎了酒瓶行凶,不是烂仔又是什么。」
  容容强调了一遍:「他不是烂仔。最少在昨晚之前还不是。」
  「你怎么肯定?」
  容容说:「最近这些天,在我们常去的酒吧,每次我都看到他。整个酒吧里,
只远远看着你喝酒而又滴酒不沾的大概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你喝醉后放荡形骸的
时候,知不知道有过多少烂仔乘醉挤到你身边轻薄你?他始终站在远处,和我一
起悲伤而痛心地望着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个烂仔?」
  我努力去想,却记不起来这些天身边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昨晚你被那个烂仔打倒的那一瞬,我们同时冲到你身边。他冲上去拉打你
的烂仔时,被三四个烂仔围殴。我只顾去护你,场面又那么混乱,没看清后来发
生了什么,直到警察进去,把我们一起带走。」
  感觉思维有些混乱,昨晚,在我身边曾发生过那样一幕吗?一个记忆中眼神
呆滞的少年,为了保护我,变成了一个凶手?
  在容容告诉我这些之前,我一直以为一切跟自己毫无关系,在那起伤害案里,
我只是一个过客,因为酒醉,连见证都算不上。谁知道我竟然是其中的主角。
  接下来有一会我们都很沉默。
  容容说至少在昨晚之前,韩东还不能算是个烂仔。那么经过昨晚呢?在看守
所关上一段日子,然后判上三年二年徒刑,等他从监狱出来,这个世界还会给他
重新做回优秀青年的机会吗?有多少烂仔就是被这样锻造出来的?
  我看了一眼容容,她也正静静地望着我。
  我问她:「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吧?」
  容容说:「只要你愿意,你总能做到你想做的事。」
  我仔细地想了想:「抓紧疏通关系、尽量赔偿伤害,现在去做应该并不算太
晚。我总不能让一个人因为帮我,而独自承受那样严重的后果。」
  笑容在容容脸上绽放:「叶青,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那些真正爱护你的人。」
  我拿起电话,半年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拨通了妈妈的号码:「妈妈,你在
哪里?我有事情找你。」
  放下电话,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规则地跳动。我飞快地从床上跳下来,在衣
橱前有些手忙脚乱。
  容容奇怪地问:「怎么了叶青?那么着急干什么?」
  我喃喃地说:「妈妈在电话里说爸爸回来了,刚下飞机,她现在和爸爸在机
场外面的西餐厅里。」
  那么多衣服,可是怎么都挑不出哪一件才是最漂亮的,我焦急得不知所措,
用颤抖的声音问容容:「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情景了吗?」
  容容猛地冲到我身边,一把拉出其中一件衣服:「这件,你十八岁生日那天
穿过的,保证漂亮得像个天使。」
  眼泪突然涌出来。
  天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再希望自己漂亮得像个天使了。——多希望在你
们眼里,我永远,都是个漂亮的天使啊。
  一个可以让你们一起微笑望着的天使。
  跳下出租车一路奔跑进餐厅,我拦住服务生,没让他敲响VIP室的房门。
  希望爸爸妈妈单独相处的这一刻,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包括我。
  我站在门外,隔着门上镂花的玻璃,望着爸爸妈妈相对而坐朦胧的面容,眼
泪汹涌地流出来。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过的画面,无数次在日记本里偷偷描绘的画
面,就这样不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隐约听见爸爸的声音。
  爸爸说:当初你争着和我要女儿的时候,答应我会照顾好她,你是怎么照顾
的?你怎么把我们花一样的女儿照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们的——花一样的——女儿。
  有多久,就连在梦里,都不曾听见这样动听的一句话了?
  妈妈在隐隐地啜泣:我们的花一样的女儿!
  我是怎么照顾的?你走之后那些日子,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做到像你只是暂
时离开一样。每天微笑着给我们的花浇水,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我们最爱
着的那个人。
  每次你来接女儿,无论心中有多么恨你,我都把她打扮成最漂亮的样子送到
你面前,在耳边叮嘱她一定要玩得开心点。
  女儿十二岁那年你离开我们,她十四岁那年,当你又成为另一个孩子父亲的
时候,老王就向我提出求婚了,我没有答应,那时女儿还小,我想,这一辈子,
除了你,我没有资格要求她再冲着另外一个男人叫爸爸。
  一直到她满了十八岁。
  如果不是你留下了房子,如果不是你当初留下的股权,我想,即使再婚,我
仍然不会离开女儿的。我走,是因为怕人家说我留下来是为了贪图女儿的东西,
那些你为了抛弃我,而留给女儿的东西。
  良久,爸爸说:怪我,我错了。
  妈妈放声痛哭:我也错了。其实我和你一样抛弃了我们的女儿。
  身后洪水滔天,生命里的每一次救赎,都是这样的一种洪水滔天吧?
  渐渐不能呼吸息,感觉洪水淹没过鼻孔,慢慢灌满了身体。
  我在门前无声地倒下。——如果张开眼睛不能再看见你们深爱我的目光,我
将永远沉沦,不被救赎。
  迟了半年之后,我终于等到了期望中的那一幕。
  自己躺在爸爸的怀抱里,而妈妈,把头靠过来,再靠过来,和我,和爸爸,
接近成一个不能分割的整体。
  就像很多年以前,曾经无比亲近过的,那一家人。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VIP室里面待到很晚。
  从十二岁那年爸爸妈妈离婚之后,我的脑海里很少出现过一家三口这个词,
但是那晚,我真地相信了我们仍是一家人。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但是那种
被幻境欺骗着的美好感觉,很多年以前曾经无比亲近过的一家人,都沉浸其中,
迟迟不能走出来。
  点了平日大家最爱吃的东西,开了红酒,每个人都最大可能地露出笑容,小
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伤心的话题,彼此倾诉着从未被割断过的爱与关怀。或许伤痕
并不能真正被彻底抚平,回到当初平滑完整的镜面。但我完全可以感觉到,在大
家共同的努力中,心底最痛的那个地方渐渐结痂,不再滴血。
  夜深下来,爸爸的电话铃声首先从不远处的手提包里微弱地传来,爸爸没有
起身去接,若无其事地继续大声谈笑。不久妈妈的电话铃声也响了起来,妈妈拿
起电话,在铃声渐强之前飞快地挂断。
  我们小心翼翼地互相窥望,都尽量做出不曾被惊扰的样子。
  渐渐地眼前大雾弥漫,我知道自己要再一次流泪了。岁月那样无情地碾过,
把一切弄得物是人非。当「物是人非」取代了所有诸如惊惶、孤单、凄苦、绝望
这类词成为最狠毒的一个词语之后,我没有办法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问爸爸妈妈:「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因为我相信了你们都还爱我。知道为
什么我坚信了你们的爱,还是会哭吗?因为你们都由于对我的这份爱,变得胆怯
而脆弱。我的爸爸妈妈,在我的心目中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们曾那样坚决地
帮我撑起过整个天空啊。请相信我,在坚信了你们的爱之后,我不会再害怕长大
了,我会像你们希望的那样,在未来的日子里,坚强地生活。」
  我擦干眼泪,然后再去帮妈妈擦干。我警告爸爸说:「你不许哭啊,你是个
大男人,别指望我会去帮你擦泪,我一定会笑话你的。我会和妈妈一起笑话你。」
  爸爸终于微笑。
  我们一家人,都微笑起来。
  最后我们在餐厅大门前分手。坚持不让他们送我,我对妈妈说:「回去见到
王叔叔,代我说声对不起,对他说我会专门去向他道歉的。还有爸爸,记得给阿
姨抱声平安啊,别让她这么晚了仍然担心你。」
  我第一个跑开,跑了很远,回过头冲他们大声呼喊:「爸,妈,希望从今往
后,我们三个人都能够,自由,快乐地飞翔!」
  我的声音带着多少有些忧伤的沙哑。在空寂的空气里回荡。——「我们一定
要……记得。」
                 四
  两天后我和容容一起去了趟看守所。买了大堆的食物用品,却无法送到韩东
手里。求了看守所负责接待犯人家属的警察半天,被他用四个字轻易地就挡了回
来。
  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是规定。」
  继续求下去,那个不通情理的家伙干脆起身离去,临走之前对我们说:「什
么能送,什么不能送,怎么送,需要遵守哪些规则,墙上的『探视须知』里都写
着呢,自己看清楚吧。」
  悻悻地在看守所铁门外徘徊了近半个上午。
  一个好心的犯人家属对我们说:「你们这样子是没办法把东西送进去的,去
求那些武警兵吧,他们年轻,比较容易说话。」
  又教我们说:「记得要找那些老兵,新兵胆子小,不敢犯纪律。」
  我们两个连声对她说:谢谢,谢谢!
  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转身离去后我和容容面面相歔,忙不迭从背后追上她,
不好意思地向她讨教:「可是我们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去分清新兵还是老兵啊?」
  或许我们的问题难住了那个女人,她犹豫了片刻,对我们说:「我丈夫在里
面关了快半年了,我陪你们等一会吧,看看能不能碰到一个我认识的。」
  接下来,她陪着我们仔细筛选我们买来的东西,告诉我们哪些东西能送哪些
东西不能送,很快就淘汰了一大半出来。望着那些被淘汰的东西容容和我有些傻
眼。容容喃喃地自语:「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啊,炸鸡不能送,牙刷不能送,
鞋子不能送,衬衣不能送,里面的人怎么生活的呢?」
  女人给我们解释,牙刷的材料过于坚硬,衬衣上钮扣是有机玻璃的,鞋子我
们买了带鞋带的那种,最过分的是炸鸡,理由是里面有骨头。我和容容恍然大悟,
慌慌忙忙又去做那些亡羊补牢的工作。
  做完之后,望着我们努力后的成果,我才明白当我和容容做那些弥补工作时,
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们了:鞋子张着大大的口子,质量上
乘的衬衣变成一块破布,那些从麦当劳里买来的炸鸡被我们笨手笨脚抽去了骨头
之后,形状惨不忍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为食物。
  终于等到一个武警战士从看守所里面出来。
  女人走上前去叫他陈班长,堆着笑脸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我和容容远远地望
着他们,深怕会遭到拒绝。
  过了一会看到女人冲我们招手。我和容容飞快地过去,把精心准备后的东西
呈上,让那个陈班长检阅。
  感觉他检查物品的过程那样缓慢。
  忽然,他停下来,发出一声惊呼:「哇靠!」
  我被那声惊呼吓了一跳,紧张地望着那堆已经被我们认真筛选过的东西,不
知道还疏漏了什么。帮我们求情的女人也凑上来,审视了半天,和我一样狐疑地
望向陈班长。
  他严肃地望着我们,用手指着那包抽去骨头后的炸鸡,用无比沉重的声音问:
「你们能发誓没在里面下毒吧?」
  我发誓那是我一生中所听到的,最具力量的一句诘问,一下子问得我目瞪口
呆。
  很快,听到他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可恶,洋洋自得,然后,又说出另
一句让我们三个人同时目瞪口呆的话:「不好意思,我刚下岗,你们找别的人帮
忙吧。」
  我想接下来我的目光一定比心里的诅咒要恶毒。
  帮我们求情的女人拉着笑脸,拼命恭维他,好像他真的曾经心地善良乐于助
人过。我恶狠狠地瞪他,忍了半天,还是从喉咙里冲出了『无聊』两个字。
  他挑衅地迎接我的目光,看不出有一点惭愧的样子,嬉皮笑脸着说:「的确
很无聊啊,你们不知道当兵的都很无聊吗?」
  旁边容容用力掐我的手,制止我说出更难听的话,一边对他大肆献媚:「您
就别和我们开玩笑了陈班长,我们等整整一上午了,多可怜啊。您帮我们这一次,
我们会感谢您的。我们请您吃饭,请您喝酒,给您送礼,您看怎么样?」
  我差点吐出剩饭来,就眼前这个微微歪戴了帽子,一副乳臭未干样子的小兵
弹子,值得一口气用那么多『您』字在他身上吗?
  容容的话好像起了作用,他考虑了一下,放肆地望着我的眼睛:「这么多好
处,我是只能挑一样呢,还是可以照单全收?」
  我在容容指甲下近乎残忍的摧残中妥协下来:「只要你肯帮我们,怎么着都
行。」
  他点点头,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吃要吃麦当劳,酒要喝百威,礼要收红
玫瑰。」
  还以为狮子张多大口呢!
  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目送那位陈班长拎着东西走进看守所的铁门,我问帮我们求情的女人:「班
长是个多大的官啊?怎么看着比将军还神气啊?」
  女人憨厚地笑笑,对我们说:「我们叫所有当兵的都叫班长的,他们喜欢听
这个。」
  回去的路上,我对容容说:「送花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看你刚才一脸献媚的
样子,一定是看上那小子够帅吧。」
  下午六点钟,我和容容如约去军营外不远处等那个所谓的陈班长。
  容容怀里那束玫瑰显得有些夸张,买花的时候容容就吓坏了:「青青,随便
买个十支八支就行了,没必要弄这么大隆重得跟要去结婚似的吧?」
  我嘿嘿地笑:「你忘记上午那小子故作神气的样子了,我不从他嘴里再整出
『哇靠』两个字,我就不叫叶青。」
  出租车我有意叫了两元一公里的豪华皇冠,接了人再开去麦当劳店,金额已
经跳到三位数,我抽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开车的师傅,轻描淡写地说:「谢谢您,
零钱不用找了。」
  曳着眼睛看他,却听到他淡淡地说:「要给钱的啊?还以为是私家车呢。」
  被他噎了个半死,这才后悔没早点把驾驶执照拿到手。恨恨地想,多大事啊?
自家车库里那辆宝马,半年都没人动过了。
  正是吃饭时间,麦当劳里到处坐满了人,容容总想找机会把怀里的花塞给我,
我坚决不接,悄声附在她耳边安慰她:「放心啦,没人知道你要送花给那小子,
肯定认为是他送给你的才对。」
  容容恶狠狠地瞪我,脸被大束玫瑰映得红红的,我偷笑着把脸转向一边,装
着什么都没看见。
  叫过服务生,告诉她我们定过位置的。
  服务生领我们去了唯一空着的那片位置,取去了桌上『生日预约』的牌子,
笑容可掬地问:「请问生日蛋糕什么时候上呢?」
  我说:「现在就可以,谢谢。」
  等服务生离去之后,那位陈班长颇不好意思地问:「哪位美女今天生日啊?
没提前准备礼物,真是对不起。」
  我和容容相视一笑,对他说:「等蛋糕上来你就知道了。」
  陈班长看上去有些不安,坚持要出去买件礼物,被我们笑着拦住了。望着他
略带着羞怯而渐渐微红的脸,我忽然觉得这男孩其实挺耐人寻味的。
  不一会蛋糕端上来,我和容容强忍着不让自己狂笑出来,一本正经的问他:
「陈班长,请问您今年贵庚?蛋糕上要插上多少支蜡烛才合适啊?」
  他望着蛋糕上『祝陈班长生日快乐!』的字样,惊愕得张大了眼睛,有一会
儿没有说话。
  很久,听见他说:「谢谢!」
  感觉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不解地看看他,他一脸的感动:「请不要再叫我陈
班长,我的名字叫陈重,重量的重。」
  然后指挥着我们插蜡烛:「别插太多,十八支就够了,我刚刚满十八岁。」
  轮到我和容容呆住了,看着容容微微张开的嘴巴,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和我一
样在狂叫着『哇靠』两个字。
  我想他肯定也了解这个游戏,现在正装模作样地陪我们玩下去。
  看着他点燃蜡烛,看着他闭上眼睛认真地许愿,看着他在我和容容言不由衷
唱起的生日歌里,把蜡烛一口气吹灭。
  我终于忍不住相信,今天真的是这个叫陈重的男孩十八岁生日。除了在真正
的生日里,没有人能把这一切做得如此虔诚。
  象征性的陪他吃下一小块蛋糕之后,陈重傻傻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
我生日的?」
  麦当劳只有生日预约,『陈班长生日快乐』只不过是为了提前占位置玩的一
个小把戏而已。偷偷冲容容吐了吐舌头,然后绷起脸冲着陈重,做出一副高深莫
测的样子。
  点餐的时候陈重好像有些犹豫:「可以按吃饱的点吧?」
  真以为听错了什么,请吃饭还有不让人吃饱的吗?陈重不安地说:「你们肯
定没有和当兵的一起吃过饭,我怕会吓着你们。」
  暗暗觉得他还真搞笑。
  陈重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承认我真的被他吓着了。附近座位上已经有人停下
来,自己不吃只看他一个人吃。我不无担心地劝他:「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麦当
劳,我答应你只要你想吃,我随时都会再请你,这一顿就到此为止好不好?」
  他一脸无辜:「不是说好了可以吃饱的吗?」
  环顾了一下四周,几乎所有望着他吃饭的人都被他这句话震撼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时间,我的神经高度紧张,随时准备着看他吃着吃着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上。
  我发誓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把一顿饭吃得如此惊心动魄。
  陈重停下来的时候,容容慌着递上可乐,我捧着叠纸巾,在一边佩服得五体
投地,心里想:周围那么多观众,我怎么没听到掌声呢?
  从麦当劳出来,我和容容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陈重,担心他会不会出现意外。
陈重在我们关切的目光下渐渐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地说:「午饭吃得稍微少了点,
让你们见笑了。」
  才只是午饭没吃饱啊?还以为闹大半年饥荒了那。
  我说:「不见笑不见笑。我和容容只不过是大开眼界而已。我想请问你,你
一直都是这么能吃……饭吗?」
  陈重回答:「是啊。」
  理直气壮地又补充了一句,「当兵的都这样吃饭啊。」
  我大吃了一惊:「都这样吃?像你这样……吃?」
  陈重不以为然地说:「我算普通了,你还没见到真正能吃的,一个能顶我两
个。」
  心中顿时对所有当兵的肃然起敬。
  接下来去喝百威。找好了位置坐下,我立刻豪放地叫服务生上酒:「先送三
箱过来,喝完了我们再叫。」
  心里想有个随便就把一顿饭吃得惊天动地的人在这,今晚这酒怎么也喝它个
鬼哭狼嚎吧?
  容容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记起来她说过我常常把局面弄的失控。
  我笑着对容容说:「今天我绝不失控,我们只看陈重表演。」
  陈重的脸唰的红了,喉咙里干咳了半天,迟迟说不出话来。我奇怪地望着他,
安慰他说:「放心吧,没有人会笑话你,我和容容都会用仰视的目光为你加油,
对吧容容。」
  容容说:「是啊,能吃能喝才是男儿本色,你放开了喝,我们支持你。」
  陈重又咳了两声,吞吞吐吐着说:「不好意思啊,我不会喝酒,那种600
毫升装的瓶子,我一瓶都喝不完。」
  他伸出一根手指:「350毫升装的百威,我只能喝一瓶。」
  容容和我顿时面面相歔. 陈重说:「你们可以偷着叫我饭桶,但没有谁规定
饭桶一定也是酒桶对吧?」
  呆了很久,我说:「你还真的能随时制造惊喜。」
  没有了酒桶,气氛显得不那么紧张了,捧了酒杯小口小口地喝,平时滴酒不
沾的容容在我的鼓励下也端了杯子加入进来。我说:「容容,我们一起祝贺陈重
生日吧。」
  杯子举起来,诚心诚意地先说对不起,对陈重说明了麦当劳里的无心之过。
  陈重恍然大悟:「我说你们怎么那么大神通呢,别人生日都可以一眼看出来!」
  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对陈重说:「希望你下个生日的时候,能给你好好
庆祝一次,以弥补我们今天怠慢的地方。」
  忽然想起还有礼物没送,我大声叫:「容容,上玫瑰。」
  话音未落,容容已经飞快地抛下杯子,『唰』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
我一个人愕然很久,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重红着脸说:「谢谢你们,这个生日我过得很快乐。」
  也许他真的不会喝酒,只喝了少少几口而已,短短的时间脸上已经盖满了红
晕。他直直地望着我:「很对不起,让你们花费这么多。请你相信我,我不是为
了要你们请客才帮你们送东西进去,只是因为今天生日,我不想一个人那么平淡
地度过。」
  笑着对他说:「知道啦。在麦当劳看到你以为我们两个谁过生日时,坚持要
出去买生日礼物给我们的时候,就发现你其实没那么讨厌了。」
  我问他:「怎么会一个人过生日,你不是很多战友的吗?」
  陈重说:「你没当过兵,根本体会不到整天看着同样衣服同样面孔的感觉。」
  看着他端着杯子,浅浅地小啜一口,再小啜一口。忽然想,他比我还要小六
个月呢,忍不住问他:「部队生活很苦吧?你年纪这么小,撑不撑得住?」
  他眉毛挑了挑,有些得意的说:「看走眼了吧,我都两年兵龄了。」
  真想象不出两年前他刚入伍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两年前的自己,夜里睡觉
偶尔都会从床上掉下来。
  拿过放在身旁的玫瑰递给他:「没准备生日礼物,这束玫瑰我借花献佛,祝
你生日快乐!」
  陈重的脸越发红了,迟疑着接过去。我笑着问他:「怎么想起非要我们送玫
瑰给你呀?是不是想女朋友了?」
  他连连摇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说:「想女朋友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情,这都不敢承认?」
  他说:「我没女朋友。」
  迟疑了片刻,他又说:「其实这花我不是自己想要。」
  我笑着问他:「你也想像我一样借花献佛呀?老实交代,准备送给哪个漂亮
女孩?」
  他的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说:「上午向你们要花的时候,就准备好了送
还给你们,你们两个都那么漂亮。」
  「哇!看不出来你还挺贪心!」
  看着他害羞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可以稍稍放肆一点,「那我们两个人,你准
备把花送给谁呢?」
  他干咳了一声:「我想,谁送这束花给我,我就送还给谁。」
  他抬头望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如果有人对我好,
我就会同样对他好。他给我多少,我就努力去还他多少。做人总应该懂得回报吧?」
  我惊奇地望着他。有片刻感觉有些迷茫,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这种人,
你只要对他好,就一定能得到他同样的回报。
  定了定神,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你
自己希望是谁把花送给你呢?」
  话问出口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混身烫了起来,暗暗想自己的
脸一定和他一样通红通红了。
  陈重小心地问:「我可以说吗?」
  我在心里偷偷猜测着他的答案。
  他说:「我当然希望会是你送给我,那样我就有理由送玫瑰给你了。」
  他突然笑了笑,眼睛一闪一闪地发光:「是送给你,而不是还给你,我觉得
你很可爱。」
  心跳就那么突然漏掉了一拍。渐渐有些呼吸艰难,感觉很像多年前那次跟爸
爸去青藏高原,突然遭遇到高原反应。
  不知道自己怎样从陈重手里接过了玫瑰,然后紧紧抱进怀里不肯放手。
  我隔着座位和陈重碰杯,一次次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心跳和心跳之间总隔着
一小段空白无法连续,不明白这一次自己又遭遇到了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容容才溜了回来。
  容容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神情有些紧张,小声对我说:「青青,不能再喝了,
我刚才看到了前天闹事的那伙人。他们现在正盯着我们呢,怎么办?」
  我转头去看,果然有三四个烂仔模样的人在远处不怀好意地对我们窥望。心
中有些惊慌,韩东还在看守所羁押着,真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安慰容容说:「别担心,他们一靠近过来,我就打电话报警。」
  陈重在一旁问:「怎么了?什么事情要报警?」
  容容对他讲了几天前发生的事,告诉他:「今天我们去探望的那个朋友,就
是因为捅伤了他们的同伙才被关进去的。」
  陈重微微笑了起来:「多大事情,还用得着报警?我一个人就全摆平了。」
  多少仍感觉到担心,劝他说:「他们如果真的过来还是报警好了,我不想又
多连累一个朋友。」
  陈重脸上又浮起上午曾经见到过的嚣张表情:「你是不相信我呢还是不想给
我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我堂堂一名人民武装警察战士,除暴安良维护社会主义
的繁荣安定,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报警?你知不知道,真正抓那些亡命之徒
的时候,警察都靠我们冲在最前头。」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样一张脸和那样的神情,仍然顽固地认为,男人
在眉飞色舞不知天高地厚乱吹着牛皮的时候才是最漂亮的。
  心情真就那么忽然安定下来,相信他一定能够保护自己。
  我笑着说:「说好了啊,如果真打起来,你可别像刚才容容那样,唰的一声
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容容握着小拳头砸我:「死青青,你再取笑我,我永远也不帮你了。」
  我说:「说好了由你献花给我们尊敬的陈班长的,怎么说跑就跑了?」
  容容狠狠地「哼」了一声,转向陈重学着我的腔调说:「帅哥,在我们两个
人中间,你自己希望是谁把花送给你呢?」
  陈重笑嘻嘻地说:「希望你们每个人都送我一束,那我今晚就可以左拥右抱
着玫瑰做美梦了。」
  看到容容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这个叫陈重的家伙嘴巴真甜,不知道之前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
真的呢还是只为了逗我开心。
  偷偷地想,如果刚才是我走开,留下容容一个人送花给他,他会怎样回答呢?
  接下来继续喝酒,其实真正喝的只有我一个人,陈重和容容都只是象征性的
小啜,感觉自己又要接近半醉,说话渐渐有些轻狂。
  我问陈重:「你真的有那么厉害吗?什么除暴安良啦,责任啦义务啦,听起
来一套一套的。」
  陈重说:「是啊,我真那么厉害。」
  我嘿嘿嘿乱笑:「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今晚我就以身相
许。」
  陈重陪着我笑:「没机会的,他们到现在都不敢过来,估计不会再过来了。」
  我说:「那你过去啊,证明给我看。」
  陈重「嗯」了一声,开始一粒一粒解开上衣的扣子。我有些惊讶:「脱衣服
干什么?」
  他说:「我主动过去就不是除暴安良,叫寻衅滋事。我总不能穿着警服去寻
衅滋事吧?」
  看陈重真的把上衣脱下来,容容开始阻拦:「陈重,青青喝醉了,你别陪着
她胡闹。」
  陈重笑笑:「美女要以身相许耶!我再不肯舍身成仁还算个男人吗?」
  容容真的急了,用力晃我的身子:「青青,你想让陈重像韩东那样被关进监
狱里吗?」
  我这才惊醒,站起来拦他:「陈重,我和你开玩笑的。」
  陈重狡诘地一笑,把衣服披到我的身上,对我说:「看你喝差不多了,吓唬
吓唬你而已。你看我像那么傻的人吗?」
  我叫了服务生结帐。隐隐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虽然不愿意去主动滋事,却
何尝不希望能亲眼看见,有人为了自己去做傻事的样子。
  他像那么傻的人吗?当然不像。整个一油嘴滑舌净说些瞎话哄人开心的小骗
子。
  被容容和陈重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往外走,心里有点堵,我又不是真的喝醉
到要人搀扶的地步。想挣开时听见陈重在我耳边说:「你不想我证明给你看吗?
想的话就配合一点。」
  被他的话刺激得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不用刻意配合都几乎迈不动脚步。
心惊胆战地飘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眼睛一闪一闪在冒着兴奋的光芒。
  越接近那几个烂仔,我的脚越软,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我开始后
悔刚才给陈重开的那个玩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想明白,明知道是件傻事,
还傻到希望看见有人去做呢?
  从那群烂仔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陈重有意踉跄了一下。
  我猛地拉住陈重用力往外拖,低声求他:「不要玩了陈重,我们快走。」
  容容也惊觉到了什么,和我同时加快了步子。
  出了酒吧大门,陈重说:「他们要追出来了,我们找人少的方向走。」
  容容几乎要哭了:「青青,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到底想干什么呢?
  抬头望见陈重满不在乎表情,还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的一张脸,却似曾相识
了很久,就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凝视,已经注视了一生那样熟悉。
  感觉到他的心中,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做一件傻事。
  我真的明白那不过是件傻事吗?也许是的。可是我虽然明知道是件傻事,却
仍然期望能看见有人真正地去做一次。
  就……看他做一次也好!
  当那几个烂仔真的追上来之后,我目睹了陈重的拳头飞起来,脚飞起来,用
最帅的招式把那群烂仔们揍得落花流水的全部过程。
  我看见英雄救美,我看见才子佳人,我看见王子公主……我看见童话、神话、
梦话般的斑斓夜色,看见陈重的身影在夜色里清晰得纤毫毕现,倾国倾城。
  我喃喃地对容容说:「你看到传说中的英雄了吗?」
  容容问我:「你花痴了?」
  我胡乱点头:「是啊是啊,我决定以身相许。」
  容容犹豫着说:「第一次见面,不好吧?」
  我问她,陈重是不是比以前任何一个跟我去开房的男孩都顺眼?容容说是吧。
是不是比任何一个都帅?容容说也许吧。是不是帅得倾国倾城?容容大叫说不会
吧?我说当然会啊,所以我一定要以身相许!
  那晚我如愿以偿。
                 五
  从宾馆回来后,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都神情恍惚,满眼都是陈重的影子。拉
着容容不停地讲陈重,讲去了宾馆陈重对我讲过的每一句关于他的事情。
  听得容容几乎要精神崩溃。
  她可怜巴巴地问我:「我能不能把耳朵塞起来?反正你也不是想要人听,你
只是想不停地说话而已。」
  我大叫:「当然不行!」
  容容说:「可是你这样总也说个不停,我听得脑袋快炸开了,你给我点时间
休息一下行不行?」
  我说:「行,给你五分钟。」
  盯着床头柜上的座钟,一秒一秒数着时间。
  容容钻进被子里用棉被把头紧紧包住,不一会就憋不住把头露出来,大口喘
气,痛苦地说:「我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青青,你饶了我吧。」
  我盯着她,眼泪马上要滴下来。
  容容被我的样子吓坏了,马上搂住我求饶:「我错了青青,我对不起你,我
和你开玩笑呢,我发誓我一点都不烦。」
  我忧伤地问:「你说现在陈重在干什么呢?」
  容容说:「除了站岗训练还能干什么?或许在训练吧,他不是说他们每天都
要训练八个小时以上吗?过些日子他还要代表中队去参加总队的比武呢,肯定比
平时训练还要苦。」
  我问:「你说他会不会想我呢?」
  容容说:「肯定会,哪个男人见过我们青青之后,不是念念不忘的啊?你忘
了以前那些总围着你转的男孩了?你不理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快要哭了。」
  「我不要他们想我,我不要任何人围着我转,我只要陈重想我。」
  我有些惊惶:「容容,陈重会不会瞧不起我,会不会讨厌我不是第一次?会
不会觉得我是个很脏的女孩?」
  容容说:「不会的,你不说他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懂吗?」
  容容的脸羞得红了起来:「你不是说,他刚碰到你,就……那个了吗?」
  我说:「所以我才觉得自己脏。我多么希望自己和他一样是第一次啊。」
  容容说:「别这样青青,你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
  我悲伤地摇着头。过去那些天的颓废与荒唐,一幕一幕落下,我哪还有资格
说最好?
  可是,老天作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曾经那么傻。
  我问容容:「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他走之前,我把手提电话和家里的
电话号码,都写在纸上亲手放进他的口袋里了,如果他也想我,为什么一个电话
都不打来呢?」
  容容无奈地苦笑:「青青,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拿个手提电话当玩具
啊?部队的纪律很严的,出来十分钟都要请假,他请不到假也说不定啊。」
  我叹了口气,心想下次见到陈重,一定要买个手提电话给他,即使他偶尔忘
记我,我也可以在想他想得厉害时随时打给他。
  我对容容说:「我请陈重做我的私人保镖好不好?如果陈重肯做我的保镖,
每天跟在我身边,遇到有人欺负我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冲出来保护我,我愿意分一
半财产给他,让他保护我一辈子。」
  容容说:「我晕啊,这叫请保镖?你干脆嫁给他。」
  我喃喃地说:「我也想啊,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然后我安静下来,开始为这个问题苦闷不已。
  两天不见,我甚至无法清晰回想起陈重的样子,他的面容一直在眼前模糊地
出现又模糊地消逝,生命中留下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味道。
  那是一个男孩第一次的味道,清冽得像清晨的一滴露水,轻轻地滴落进我的
记忆。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挥散不去的。小时候思念爸爸,我总是想,总是思念,然
后开始记不清爸爸的模样,吓得在梦里哭出声来,结果更加思念,晃来晃去都晃
不出爸爸的影子。
  现在我长大了,我知道有种方法可以让自己不再被思念折磨。
  去见他,把他每一根头发都记忆下来,直到自己再也不会忘记。
  我决定再去探视韩东,那样又有理由可以再见到陈重。
  这个世界,现在总是容容对我最好。她陪着我,在看守所门外,等过了一班
班岗哨,等过了夕阳西沉,等到了暮色。
  空气凉得让人有些发抖,我用满怀歉意的眼光看容容,她安静如司守护的天
使,对我说她总会陪在我身边的,无论喧闹的酒吧,还是夜里寂静无人的宾馆大
堂,或者现在。
  她一直说我是她的天使,其实她是我的天使才对啊。
  陈重终于没心没肺地出现在暮色里,看到我和容容,大为惊讶:「你们怎么
知道我几点的哨岗?」
  容容说我们早来了,等了很久。
  「你们就这样从下午等到现在?笨啊,随便找个战友叫我一声,我就可以出
来了。」
  心里委屈得要掉下泪来,嘴里却硬硬的:「我们愿意。」
  陈重嘿嘿笑着:「你男朋友真幸福,有你这么疼他。看在你们陪我过生日份
上,这次帮你们送东西,我不要回扣。」
  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只是朋友,并不是男朋友。
  忽然被被他后面一句话惊得呆住了,那一晚,只是回扣?
  那滴清冽着滴进我思念里的东西,在他眼里,原来轻得像暮色里稀薄的空气,
他自己从来不曾在意过!
  心中一片冰凉,感觉自己是个溺水的孩子,突然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绳索。
  容容大声呵斥:「陈重,你会不会说一句人话?」
  陈重奇怪地问:「我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我低下头把自己藏进深深的暮色里,不让他看见我即将哭泣的面容。心在一
寸寸退缩,只想退到一个任何人都碰触不到的地方。
  想转身逃开,却迈不动脚步。能逃向哪里啊?根本无处可逃。
  容容冷冷地问他:「什么叫回扣,你说清楚。」
  陈重说:「麦当劳、百威、玫瑰花。还会是什么?」
  容容一下子张口结舌。
  陈重大声叹气:「都说女人和小人最难伺候,我现在明白了。一句话说不好
就立刻翻脸。」
  容容说:「你弄清楚,是你说话太……过分了。那个韩东是我们的同学,说
是朋友也行,你凭什么张口就说是青青的男朋友?如果他真是青青的男朋友,我
们会饭也不吃等你等到现在?你以为除了你,我们就没别的办法给朋友送点东西?」
  我拦住容容,不让她再说下去。
  陈重笑了:「原来不是男朋友啊?早点说呀,害得我这两天安排战友每班岗
都对他特殊照顾,估计再过几天他都快想自杀了。」
  容容问:「什么意思?你说的特殊照顾是什么照顾?」
  陈重说:「也就是让他倒倒马桶,清清厕所,搬搬石头,背背监规之类的。
放心啦,没有打他骂他,监狱里不允许虐待犯人。」
  被他气到发狂,冲上去狠狠一拳。
  他一动不动承受,感觉自己的拳头,砸在他身上那样微弱无力,轻得像棉絮。
  听见他说:「你别使那么大力啊,别弄疼了自己的手。下次生气了,就随便
抓个东西打我吧,我顶得住的。」
  然后他俯过头,贴近我的耳垂,轻笑着说:「以后你要关心哪个男孩子,最
好提前通知我一下,我会吃醋的。」
  心跳和心跳之间又开始间隔了一小段空白,怎么都找不回突然漏掉的那一拍。
  扑在陈重胸前问他怎么不给我电话。
  陈重说:「我以为你给我留电话,只是为了找我给那个韩东送东西。我怕一
给你打电话,就会感觉到你对他的关心。我怕你给我的一切,像那些炸鸡啤酒一
样,只是一种回扣。我怕你为了爱着别人,在把自己当礼物牺牲。你不知道,跟
你分开之后,因为嫉妒那个韩东,我杀人的心都起了。」
  我眼前有些朦胧,如果这是他不给我电话的借口,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借口
了;如果这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愿意死在这个谎言里,永不超生。
  陈重轻轻地说:「我已经迟到了。我要去上岗了。两个小时才下来。你还愿
意等我吗?」
  我说:「只要知道你会从那扇门里出来,要我在这里等一辈子,我都愿意。」
  他亲了亲我的脸,飞快地抓起地上装了食品的袋子,往铁门方向跑去。
  我在身后对他叫:「里面的炸鸡我没有拆去骨头,那是买给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说:「我不吃了,你们不是没吃晚饭吗?我下了岗,陪
你们一起。」
  铁门重重地关上,陈重的身影消失在那端再也无法看见。
  容容靠近我,忧伤地对我说:「青青,你完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说话的
人,如果有一天我听说你被他卖掉了,绝对不觉得意外。」
  我说:「如果卖掉我的人是他,我会笑着帮他数钱的。」
  容容说:「当局者迷,你才会这样说吧。为了自己爱的人把自己卖掉并不是
件特别悲哀的事情,可是被自己深爱着的人卖掉,就会是最大的悲哀。」
  我笑:「容容,你是在嫉妒我。」
  容容说:「我在替你担心。」
  我问她:「你担心什么?陈重会害了我吗?」
  容容说:「他也许不会,但你会为了他而害了自己的。陈重临走前最后那一
句话,让你开心成这个样子,我真想替你给他一耳光。」
  我有些奇怪:「怎么了?他说陪我们一起吃饭而已。」
  容容说:「是啊,人家一句陪你一起吃饭,你就要继续在寒冷中再等上两个
小时。他真的关心你吗?换了我是他,会让你自己先找个地方吃饭,先不让你饿
着冻着,然后等我。」
  我陪着笑脸:「容容,你别生气,要不我先去陪你吃点东西?」
  容容生气起来:「不是我的原因,你明白吗?我是为你难过,现在你已经把
自己弄丢了。」
  我不知所措起来:「容容,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容容重重地叹了口气:「再等两个小时吧,对你来说,这件事是最容易做到
的。」
  看守所的铁门又响了一声,被换下岗的武警战士从里面走出来。他没有直接
转向回去营房的路,而是直接走到我和容容面前。
  「你们是陈重的朋友吧?」
  我回答是的。
  他把手里的衣服和那袋没有拆骨的炸鸡递给我:「这是陈重要我给你们的,
衣服是他的,他现在穿的是我的那件。他说如果一件衣服不够,要我回营房再拿
一件过来。他说如果你们害怕,就要我在这里陪你们一会。」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的手电筒,「陈重说如果你们觉得无聊,要我
教会你们玩这个。」
  我接过那支电筒,打开,再关上,奇怪的问:「怎么玩?」
  他用手指了指看守所里面高高的哨楼:「陈重在那上面。」
  他拿过手电筒,对着那个方向亮了个一长两短的信号,很快有一道光柱回应
过来,在夜空里划了一个圆圈。
  他对我们说:「陈重说,一切正常。」
  问了他的名字,叫王涛,和陈重是老乡,当兵前两个人就是很要好的朋友。
  对王涛道了谢,婉拒了他留下来陪我们的要求。王涛临走之前,陈重发过来
一个闪了两次长光的信号,向他请教是什么意思,他笑笑:「陈重在对我说,谢
谢!」
  我拉着容容和我一起钻进陈重宽大的上衣里,吃那些已经变冷的炸鸡,每隔
上一段时间,冲哨楼上发那个一长两短的信号。陈重回一个光圈,往往跟着一句
谢谢。那两个小时,因为多了一件上衣和少许简单的光信号,快乐得无与伦比,
唰地一下就过去了。
  容容不再生陈重的气,从陈重战友手中接过衣服和炸鸡的那一瞬间,她就已
经开始陪着我欢笑。
  又一位武警战士从夜幕中穿越看守所的铁门,即将换陈重下来。
  容容对我说:「青青,我也要爱上那家伙了,他把一件那么无聊的事情,轻
而易举就变成了浪漫。」
  我说:「好啊,我们两个就一起爱他,你知道,所有美好的东西,我总想和
你一起分享。」
  容容说:「傻啊!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
  如果不是陈重飞快地从铁门里跑出来,我闷闷不乐的时间也许会更久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些东西,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可以分享呢?
  就像身上这件我们共同披着的上衣,暖暖的,带着某种让人心醉的气息,两
个小时,不就这样一起披过来了吗?
  陈重飞快地冲到我们面前之前,容容不经意扭身,委婉地从我怀里溜了出去。
                 六
  有一段日子,就那么安逸无害的度过。
  我结束了酗酒,叛逆,颓废的阶段,沉浸在恋爱的新奇感觉里,频繁的跟陈
重约会,再约会。抽空和父亲通通电话,隔段时间去见见母亲,告诉他们我现在
很好,很淑女,请他们不要再为我担心。
  陈重白天不是有太多时间出来陪我,我们的约会大部分在夜里。我已经可以
清楚地计算出来他会在那天夜里哪个时间段会上岗。他站岗的时侯我们通电话,
说到他下岗之前我开车去接他出来。
  我考取了驾照,为了方便和陈重约会之后,在凌晨送他回营房。
  我们买了两个可以发射出激光的小玩意,光柱的射程更远。电话说累了就把
车开到看守所附近,远远地和陈重玩信号传递的游戏,我们设计了更复杂的内容,
我想出的最长的一句话是:我想你了,你现在能飞到我身边吗?
  我们约会的地点,通常都在宾馆。
  年轻的身体很容易就彼此记忆。有时候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陈重
穿着衣服和不穿衣服的样子。
  当这种记忆出现,白天我会用稍微凉一点的水冲个澡,如果是在夜里,我就
打电话给陈重,用沙哑的嗓音把他闹得心猿意马,然后千方百计溜出来跟我见面。
  始终没有带过陈重回家,我总担心在自己家的床上做爱后,凌晨会不舍得让
他离开。而对他而言,那是绝对没办法做到的。
  偶尔我们一起去散步,陪他风卷残云似的吃饭,挽着胳膊一起购物。
  一直是夜色盘旋在城市的天空,不知不觉发现这一年已经到了岁末。
  这个城市的冬天很少下雪。
  以前冬天想看雪的时候我都跑到很远的北方去看,最后都是被冻得灰溜溜的
回来。
  这个冬天我想我哪里都不再乱跑了,我会愿意老死在这样的日子里。
  容容仍每天陪在我身边,只是我和陈重再去宾馆,她不用再彻夜在大堂等。
夜里家中常常剩下她一个人,很多次我清晨回去,看到容容半靠着床头睡着,床
头边散落的,是以前我们看过的书。
  我知道容容想参加来年的高考了。
  那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曾经也是我的。
  已经忘记了是哪一天指着墙上某个大学的招生简章说:明年我们一起去那个
学校吧。却总记得容容认真点着头的样子,即使在那个「明年」成为过去之后。
  现在,还剩下是她一个人的理想。
  已经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夜里一两点钟牵著手去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
厅吃饭,然后回家继续看书。曾经那些睡着之前仍晃动在眼前的繁复公式和文字,
突然像割断在另一个时空,再也无法融入我今天的世界。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弃。
  如果是的话,我背弃的是朋友还是理想?
  或者两样我都背弃了?
  一直觉得,其实两个女孩子之间也可以出现类似爱情那样的感情。
  十二岁那年,去新学校后的第一场大雨,妈妈开着车去学校大门前接我。我
透过车窗看到被大雨淋湿了的容容,薄薄的白衬衣贴在她的身上可以清楚看见里
面小棉背心的痕迹。那么多的人在雨中奔跑,那么多没有带雨伞的孩子拥挤在一
小片屋檐下,我只看见了她一个人被那场大雨冲洗得美丽绝伦的模样。
  于是,我从车里跑出来,坚决地拉了她的手不放。
  容容说,那天我暖暖的掌心让她不再寒冷;我说,那天她软软的手腕让我不
再孤单。
  一牵手就再也不舍得松开。
  初中那三年,很多时候都是走到各自回家的路口才依依不舍互说再见,走几
步就会回过头看看对方的身影是不是已经越走越远。
  高中之后,学校离自己家很近,干脆去求了容容的家人让她搬过来住进我家。
于是原来的单人床换成了双人的,每天夜晚一定要拥抱很久等到胳膊发麻才甜甜
地睡去,有时候在夜里醒来,还要再叫醒对方再迷糊地说上一会话。
  很多秘密,一直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一些看见我会双眼呆滞的男孩,在被我忘记模样后仍偶尔从容容嘴里提起;
一些写给容容的情书,许多年后我仍会背诵出某段文字,再一次暴笑着,看容容
的脸慢慢变红。
  在妈妈面前不敢袒露的心事,单独在一起时不经意就可以说出口。
  那些属于女孩子成长的困扰,在无数个夜里,我们小心翼翼地探讨,互相从
另一个人身上学习解决的方法;那些私密得让自己脸红心跳的疑惑,在两个人的
世界里,才有勇气羞怯地提起,喘着发烫的呼吸,一起寻求答案。
  有一段时期我们彼此依恋得意乱情迷。
  某天夜里我先醒来,叫醒容容说如果女的跟女的也能结婚就好了,这一辈子
我们两个也白头偕老。容容说是啊,为什么我们两个都是女的呢,如果其中有一
个是男的多好!
  我们难过地彼此拥抱,渐渐感觉身体也难过起来。不知不觉,我们在黑暗中
接吻。
  是那种真正意义的接吻,舌头缠绕着舌头。
  随后的日子我们认为结婚的快乐无非就是这样。我们在黑暗中彼此向对方承
诺,以后都不要结婚,就这样两个人一起白头到老。
  忘记过了多久,类似的亲密渐渐减少下来。
  有一天夜里,我们都不好意思地坦白,很多次我们两个亲密得很过分的时候,
心里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男孩子。
  两个女孩之间的爱情草草结束。
  我们都觉得很自然。
  那次我逼着容容承认,是她先违背诺言移情别恋之后,我才跟着她回头是岸
重色轻友。
  这一次我知道,先违背了诺言的那一个人是我。
                 七
  春节过后容容返回学校读书,每天晚上仍回到我这里住。没有和陈重出去的
夜里,有时候我望着容容坐在台灯下的背影,觉得自己很孤单。
  曾经最重要的几个人,他们总是一个一个在把我宠坏之后,接着再一个一个
残忍地淡出我的生活。
  戒掉了爸爸叫我早起时留在脸颊上淡淡的剃须膏味道,戒掉了妈妈每天在餐
桌上摆好的早点。
  现在,我又要努力着去戒掉已经陪了我整整六年时光,容容总会在耳边轻声
说出的悄悄话了。
  以前容容说:「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吧。」
  昨天容容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
  以前从来不怕和容容吵架,始终不会担心我们会真的彼此生分,因为我知道
她心里总是很疼我的,就像我在心里疼着她一样。
  以前生气时我会对她说些很过分的话,也会故意走去另一个方向,装成要从
此分道扬镳的样子,但我知道她总会很快就追过来,对我说她心里丢不下我。就
像我惹她生气的时候,同样会追过去给她说对不起。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吵过架了,我没有生气地对她说不要再跟着我,容
容也没有再因为生我的气一个人躲起来悲伤地掉眼泪。
  可是突然之间,我们的距离渐渐拉远,好像怎么样都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其
中一个人走开,另一个就飞快地追上来。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是命运?还是我们自己?
  人家说的沧桑,就是这种意思吧?
  有几次,远远地望着容容,想起来有很久没有拉过她的手了。
  很想冲她大声喊,再这样总用背影对着我,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并没有真的喊出来。
  曾经也在那个练狱中呆过,所以我知道,迎接高考到来之前的这段日子,对
一个准考生意味着什么。难过得想哭,因为已经不能再手牵手共同经过那样一场
练狱,心里想现在只剩下容容一个人了,她一定比我还要觉得孤单。
  终于也没有哭出来,只是长时间地沉默。
  三月初,陈重说要离开一段时间,为了备战总队的军事比武,去某基地接受
为期四十天的封闭集训。
  我痛苦万分,四十天那么长啊,还封闭。
  我说:「不能见面,不能通话,不能随时知道你的消息,我会想得发疯的。
你不要去了好不好?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你去?」
  陈重骄傲地笑:「因为我是全支队最棒的战士里面最棒的那一个。」
  我宁肯他不是最棒的。
  我问他:「参加比武有什么好?训练那么累,生活那么苦,还不能保证一定
能拿冠军。你装病不要去了吧。」
  陈重说:「不保证能拿到冠军,并不代表我就会放弃拿冠军的梦想。参加总
队的比武并且拿个冠军回来,是我一直梦想的事情。就算真的有病,我也会装成
没病的样子去争取参加,你竟然说让我装病不去。」
  被他带些呵斥的语气弄得有些不满:「又不是奥运会,就算拿到冠军又怎么
样?能奖励多少钱,我加十倍给你好了。」
  陈重说:「也许这种冠军你并不看重,但是我很在乎。我知道拿了冠军也不
会奖励什么钱,但是能让我觉得很开心很光荣。」
  他问我知不知道钱代表不了一切,知不知道什么是荣誉什么是理想。
  又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他带着种我认识他以来最认真的表情说:「一个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
最大的快乐。」
  我无计可施。
  向他打听即将要去的那个训练基地在哪里,告诉他我想去附近租套房子陪他。
  告诉他的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是和他要拿冠军的想法同样认真的。虽然封闭,
虽然即使我真的去租了房子了仍然不能见面,但最少可以离他近一点。
  尽量能离他近一点。就是我想要做到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
  他奇怪地看着我,似乎我的想法很可笑。
  也许一个人去做着他想做的事情时,别人想做什么,他通常都疏忽掉了。
  陈重进入封闭训练的那些天,常常一个人走在街上,看到某些熟悉的场景,
想起来自己曾经挽着他的臂弯一起经过的样子,会莫名其妙地呆在那里,忽然就
掉下一两滴眼泪。
  不愿意一个人再去吃麦当劳,不愿意一个人再逛常去购物的商场,不愿意一
个人突然看见哪一处宾馆,立刻记起哪天曾和他同住。
  我渐渐学着把自己封闭起来,一步也不走出屋子,饿了打电话叫外卖来吃。
  心想我在和陈重过着同样的生活吧。
  睡觉变成最经常做的事。有时候睁开眼睛是白天,有时候睁开眼睛是夜里。
醒着时隔一会就拨打陈重的号码,听那总是关机的嘟嘟声,听累了又睡。
  有一天妈妈回来看我,说十几天没听见我的声音看见我的样子了。
  没有期望中见到妈妈回来的惊喜,我穿着睡衣陪她说话,说着说着感觉话题
很陈旧。妈妈看见了屋子里容容现在每天看到很晚的那些书,问我准备要再去读
书了吗?我懒懒地回答说也许吧。
  妈妈露出欣慰的神情。叮嘱我不要太累着自己,要注意劳逸结合。
  我很劳吗?爸爸妈妈留下的那些钱,不用工作这辈子都够用了。那还怎么可
能会「劳」妈妈说要不给爸爸打个电话,直接联系一所国外的大学去读。
  我不禁苦苦一笑。从前虽然也衣食无忧,但总觉得努力读书是天经地义的事
情,自己和所有其他的同学一样,要为自己去尽力拼搏最美好的未来。现在我已
经知道和自己和他们并不一样,他们苦苦努力才能拼搏到的东西,我某个上午被
叫醒,就被告知一切唾手可得。
  我曾经不幸吗?也许在别人眼里,我才是幸运儿。
  对妈妈说等我想想再说吧。
  妈妈说:「你总是这样好强,任何事情都要自己亲自去做。其实完全不用那
么辛苦。」
  不想解释什么。
  也许我过去曾经单纯,也许那种单纯的时光曾经很快乐,但已经太遥远,就
像一直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妈妈问我要不要她回来陪我一段时间,她觉得我神情恍惚,担心我会累跨了
身体。
  我飞快地回答不用,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现在很习惯独
自一个人的生活,不想再改变。
  妈妈走后我无法像往常一样继续倒头大睡。
  曾经那么渴望的事情,真的要发生时,我竟然毫不犹豫的拒绝。记得以前我
无数次夜里醒来,都会想,如果妈妈能再回到我身边陪我该多好啊。
  原来很多事情到最后都会改变模样的,无论我们以为多么无法割舍的感情,
总有一天能淡然挥别。
  父母,朋友,终有一天会从自己生命中剥离,无声无息。
  感觉自己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明白很多道理。可是越长大越觉得无助,越
明白越觉得迷惘。一个人生命的最尽头,是什么样子呢?
  最不可丢弃的对方是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能是伴侣吧。
  那天夜里,容容照旧在台灯下独自读书,我在天台上,拿着那支激光发射器,
冲着夜空一次一次按下按钮,翻来覆去在讲的,都是同一句话:——我想你,你
现在能飞到我身边吗?
  那些字字句句散落在无尽的夜空里,始终没有人回答。
                 八
  男女之间,有一句话是一定要说的。不说出来,对方怎么知道,怎么明白?
  却不愿意是自己先说,有几个女孩子会愿意把「我爱你」这三个字毫不保留
地主动对男人说出来?我一直希望当我说「我爱你」的时候,能在里面加上一个
「也」字。
  「我也爱你!」
  我一次一次练习,早已经练得纯熟无比,准备等陈重回来,一定要对他说一
次。
  陈重参加完比武回来,天气已经很热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这次可以陪我
尽情疯一阵子了,部队批了他的探亲假,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接到陈重时他穿着浅绿色的短袖,人比离开之前黑了也瘦了,显得更结实一
些。直接把车开去商场。每挑出一件衣服都亲手帮他试穿,他直着身子不动,由
我一粒粒扣上扣子,再一粒粒解开。
  做着这一切时,感觉很自然,像自己已经服侍了他一辈子。
  爸爸妈妈没有分开之前,妈妈也经常这样帮爸爸挑选衣服吧?有片刻我很迷
惘,心里头却是甜甜的。
  选好了两身之后陈重就说够了,他并没有太多时候需要穿着便服。
  他附在我的耳边说:「试衣服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弄得我心
猿意马。」
  心猿意马是以前陈重在电话里经常用的一个词,每次听到这四个字我的身体
就开始发烫,立刻比他还要心猿意马,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
  却还是感觉不满意,仔细观察才发现是因为陈重的头发。那种剃了光头后新
长出来的短发,虽然短,看上去却乱哄哄的,没有了军装衬着,简直像个刚释放
出狱的劳改犯。
  告诉他自己的感觉,坚决带他去做头。
  陈重痛苦地问我有必要吗?
  对他说当然有,「因为我想留在自己记忆中的,总是你最帅的样子。」
  坚持等他头发做好,立刻就用最短的时间把车赶到宾馆。
  心里思念了近五十天,身体也思念了五十天,一直拥抱到筋疲力尽,吻得舌
头都麻掉了,才彼此分开。
  刚分开一秒陈重又扑过来,我拦住他:「等等,我想先仔细看看你。」
  陈重摆了个pose,问我:「帅不帅?」
  我笑着夸他:「嗯,好帅啊!我爱死你了。」
  然后飞快地问:「你呢,爱不爱我?」
  他冲过来把我扑倒在床上。
  我抓住他解我衣扣的手,仍然不肯死心:「你说啊,爱不爱我?」
  陈重喘息着说:「爱死你了。」
  然后用力把我的手拨开。
  从语法上讲,「爱死你了」是个形容词,和「爱你」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这
种区别多少让我心中有一点点失落的感觉。
  我准备好了对他说:「我也爱你。」
  却没能听到陈重先对我说「我爱你」三个字。
  但失落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我渐渐心猿意马,注意力飞快地偏离到另一
个方向。
  好像我们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会随时心猿意马,然后另一个迅速跟进。
  中场休息时间,陈重说:「好累啊,可是真奇怪,累完又想。」
  我笑他:「是你自己想,我并不想。」
  陈重说:「哈,别忘记是你启蒙了我,在床上我要叫你师父的。」
  伸手重重的拧他,不知怎么眼前又晃过他第一次笨笨的样子,又有些心猿意
马。
  陈重嘿嘿直笑:「还敢说自己不想?老实交代,这么多天你有没有偷吃?」
  我愣了一下,心里酸酸的,麦当劳我都怕一个人吃,还会去偷吃别的?
  对他说当然没有。可是有或者没有,怎样才能证明?
  接下来几天,拉着陈重重新走了一遍我们以前一起走过的地方。告诉他某一
天在某个地方,我一个人想起他,掉下了眼泪。
  陈重大为惊讶:「你会哭?你哭一次给我看,看见眼泪我才能相信。」
  我望着他:「你真想看?」
  他观察我好久:「你倒是哭啊,我都等半天了。」
  我说:「那好,你对我说,你不爱我。」
  他说:「我……」
  眼泪已经涌了出来,伤心彻骨的痛。
  陈重呆了两秒,连声说:「够了够了,我相信了,你真的会哭。」
  我却已经无法停止。
  他又呆了两秒:「好了好了,我不是还没说吗?别哭了,啊。」
  我冲他叫:「那你说啊,我听你说。」
  他搂住我:「我不说了,我永远都不说。你别哭了好不好?」
  我哭得更厉害。
  他凑近我耳边小声哄我:「这可是在大街上,好多人看着呢,你就别哭了行
吗?我可没说不爱你,而且我也从来没有不爱你,对不对?」
  我说:「那你说,你爱我。」
  他说:「我……」
  我委屈地等,心怦怦乱跳。
  他耍赖皮:「人这么多,我不好意思说,找没人的时候我再说。要不我们回
宾馆,我不不光说,我们还做。你说好不好?」
  他边说边加重了拥抱我的力度,装着一副心猿意马的样子。
  不再上他的当,感觉万念俱灰。
  连说一声都不肯,他不爱我,他一点也不爱我,他跟我在一起只不过是想做
爱!
  用力在他怀抱里挣扎,挣了很久都没挣脱他的怀抱。渐渐筋疲力尽。
  即使挣扎出去又怎么样,逃得出他的怀抱,我能逃得出自己的悲伤吗?
  我放声恸哭。一不留神已经咬住他的肩膀,那是斩钉截铁绝不留情的一咬,
疼得自己心都颤了犹不肯松开。
  陈重终于忍无可忍。
  他一把推开了我,大声喊:「疼……啊!」
  看见他的手扬了起来,我扬起脸等,等他的耳光重重落在我的脸上,心想死
就死个痛快。
  他终于没打,恨恨地说:「本来快说出口了,被你咬回去了,你活该。」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他说:「你要我说的话啊。正好,也不知道怎么说,现在可以不说了。」
  我问他:「说一声很难吗?那就不要说,永远也不要说。」
  他大声叫:「第一次啊。从来没对人说过的。」
  我承认我又一次败给了他,就那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理由,立刻叫得我柔肠百
转。
  第一次啊。所以能够任何时候都叫得那样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眼泪仍止不住地流,傻傻地看着他肩头渗出丝丝血迹,后悔自己咬得那么重,
想用手去摸一下都不敢,怕那痛会顺着指尖传到心里。
  陈重小声在喉咙里嘟囔了一声什么,然后大声问:「好了吧,可以不哭了吧?」
  不明白为什么可以不哭了。
  他叫:「你这人怎么那么赖皮啊,我都说完了,你还哭。」
  我被他的样子惊醒,刚才他那声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难道是……什么?忙
对他说:「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无可奈何,飞快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目瞪口呆,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晕倒。
  我终于艰难地对他说出了那四个字:「我也爱你!」
  那天我无数次听到了陈重说我爱你,每隔一会就缠着他再说一遍,总也听不
累。
  躺在宾馆的双人床上,我笑得嘎嘎直响:「陈重,你怎么那么纯洁啊,什么
都说是第一次。还有别的第一次吗,快点都交出来。」
  陈重恼羞成怒:「是啊,第一次都被你拿走了,我已经不再纯洁了。以后,
我一定要和一百个处女做爱,要听一百个处女对我说我爱你。」
  当然不会被他吓倒:「哈哈,你好有抱负啊。什么时候理想实现了通知我一
声,我摆一百桌酒席为你庆祝。」
  他半天没有再说话。
  我不再洋洋得意,小心地问他:「处女真的很重要吗?」
  陈重说:「总有一个应该属于我吧。」
  他的表情很严肃,严肃得接近忧伤。
  被他的样子弄得心情沉重起来,犹豫着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想告诉他自
己的第一次,是一种怎样的被强迫和无力反抗。可是,接下来那段颓废与放纵的
日子,是谁强迫自己的呢?
  几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拉我,是自己堕落而已。
  我可以怪谁?
  陈重说总有一个应该属于他,我有资格说「不」吗?如果我承认第一次是美
好的,一个人想追求他理想中的美好,我凭什么要去阻拦,因为我会不开心?如
果他不能开心,我又怎么可以再高兴起来?我是那么……爱他。
  偎依在他怀里,对他说:「陈重,如果是你觉得美好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去
破坏。」
  陈重谨慎地看看我,犹疑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我是那个意思。我们两个人明白,就行了。」
  没有再继续要求他说爱我,一天这么说下来,他肯定已经说累了;没有再继
续心猿意马,几天这么做下来,我们都累得不行了。
  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陈重在前面走,我哭着喊着都追不上他。
  惊醒过来发现身边另一半空着,看见陈重远远在沙发那边抽烟。
  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你睡得那么甜,怕抽烟呛着你。」
  总是被他一句话就哄得开心起来,坐进他怀里亲他,说除了怕他离开我什么
都不怕。
  他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我想回家几天看看。」
  听他说起过他的家乡,一个千里之外省台天气预报里都不出现的小县城。
  问他我可不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他说:「那么久不回去,忽然领你回家,我
自己没做好思想准备,对家里人也有些太突然了。我很快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问他:「很快是几天?」
  他想了想:「一个礼拜。」
  痛苦地大叫太久了。陈重说:「路上都要两天,总不能我刚进家门就说要回
来吧?毕竟是回去探亲,不是串门儿。」
  想了又想,飞快地跳起来给宾馆客服打电话订购车票,翻出一叠钞票塞给陈
重,问他:「够不够?」
  陈重问:「什么意思?」
  对他说:「想让你快去快回啊,最近的一趟车是夜里两点,没时间买礼物了,
你回去以后看什么合适就买点什么,你老家不会落后得连商场都没有吧?」
  他望了我一会,对我说:「我会想你的。」
  我轻轻抚摸他肩头,被我咬伤的地方,是一圈深深的伤口,估计痊愈后仍会
留下印记。
  「还疼吗?」
  陈重说:「再怎么疼都值得。因为除了你,谁也咬不出这么完美的疤痕。」
  我迷恋地凝视那处伤口,被他哄得鼻子发酸。
  疤痕都可以完美,我们的爱情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缺损?
                 九
  载着陈重那列火车终于越开越远,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火车开始启动的时候,我很想跟着火车跑,以前电影中看过的一些画面在脑
海中闪过,泪水不知不觉朦胧了眼睛。我知道,随后的那一个礼拜,我又要一个
人孤单地想念了。而这个站台,又将被我记住,没有陈重陪在身边的日子,我一
个人经过这,会吧嗒吧嗒掉下眼泪。
  火车开走了很长时间,脚下依然软得厉害,心乱得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往哪
走。
  好像只可以回家了。今天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家。
  这几天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只在出来后的第二天夜里给容容打了一个电话,
告诉她我会在外面呆上一段日子,和陈重一起。
  电话里容容简单地「哦」了一声,告诉我玩开心点。然后我们好像无话可说,
沉默了两秒,各自把电话挂掉。
  小时候总以为我和容容,是一切都可以分享的。
  怎么忽然之间,拿起电话,我们除了礼貌地「哦」一声,再也不能沟通了呢?
以前的几年,容容回家看望家人偶尔不和我同住的时候,那怕只是分开一夜,我
们都会抱着电话说个不停,直到疲倦得睁不开眼睛,有时候,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电话还抱在怀里。
  今天,只剩下一声「哦」她在电话里说,玩开心点。可是,她真的还在乎我
开心与否吗?我的欢笑,我的泪水,不知不觉只能都洒在她的身后,再也不能我
在这端刚一开口,她就飞快地知道我的喜怒忧欢了。
  她再也不会像那天我们等陈重等到很晚,陈重一句话让我继续再等两个小时,
她就想替我给他一耳光。
  能怪谁呢,是容容离开我,还是我离开她?也许任何离开都是双方的,不知
不觉中我们都各自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今天,容容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吗?我想说她仍然那么重要,但我
知道,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其实很早我们都知道这个结果,只是当这个结果真正到了要面对的时候,心
里多少有些伤感。
  回到家里却没看见容容。
  也许回家看望家人了吧,很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看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
距离高考已经进入倒计时,容容每一分钟睡眠都是宝贵的,怎么忍心打扰。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最近我的作息早已经变得颠倒,要
睡着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决定去容容家接她去学校。容容家里学校很远,打车也要一个小时时间,如
果我去接她,到她家时她也差不多该起床了。
  到容容家楼下,天已经微微亮了,我望着容容家的阳台,忽然记不起上一次
我在楼下仰着头叫她的名字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我们多亲密呀,一天不见都会难
过得就像我现在想陈重一样。
  我大声叫容容的名字,我想,她一定也很怀念我在楼下喊她的声音。
  容容的母亲从阳台上探出头,说容容十分钟前刚走,怕这个时间不好打车,
骑单车去的学校。
  心里有些隐约地失望,想就此告别,却不好意思拒绝阿姨让我上去坐的邀请,
他们一家人都把我和容容一样疼的。
  阿姨招呼我坐下,忙着要去张罗点心糖果,我拦住她:「阿姨,您知道我为
什么怕来你家吗?就是怕您当客人一样张罗这张罗那的,我和容容不都是您女儿
吗!」
  阿姨又要流下眼泪来:「我们家容容这辈子认识你这样一个朋友,是她的福
气呀。」
  怕她再说出让我不安的那些感激之类的话,对她说:「阿姨,您再这样说我
就走了,都说我是您一个女儿了,您嫌弃我是不?」
  阿姨忙说:「不嫌弃不嫌弃,我每次烧香都念叨着求菩萨保佑青青一辈子平
安,怎么会嫌弃这么好的女儿呢!」
  问了问家里的情况,提及到容容。
  最近一段时间和容容交流极少,对她的一切不知不觉已经陌生起来。
  阿姨说:「听容容说,这两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不怎么理想,不知道今年会怎
么样呢。」
  有些奇怪,容容以前成绩就不错,最近看她一直心无旁贷的读书,怎么会不
理想?
  阿姨问:「你不准备考了吧?也是,怪累人的。容容这丫头笨,以前跟着你
成绩还好一点,现在你不读,她一个人就有些吃力了。」
  心里酸酸的,想起容容曾经对我说:只要是拉着你的手,无论朝着什么方向
奔跑,都是在奔向天堂。
  今天,她还会那样觉得吗?
  提出去容容房间看一下,阿姨说好的,我去给你弄早点。
  已经好久没有正经吃过妈妈弄的早点了。
  笑着对阿姨说:「我要吃醪糟鸡蛋,要吃三个。」
  容容家这套房子,最初买的时候还是我问妈妈要的钱先帮他们垫上的,那时
候叔叔阿姨相继下岗,家里的条件很艰苦,是我又求着爸爸给他们安排了新的工
作,情况才慢慢好转起来。
  所以这些年,他们一直当我女儿一样的疼,感觉比疼容容还要甚一些,无论
我提出什么要求,都会无条件满足我。
  读高中时我提出让容容去我家住,他们一声都没有阻拦,离学校远是一个原
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无法开口对我说「不」容容的房间一目了然,简单的一
张小床,一个床头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上了高中之后容容就极少有机会再回来住,现在这个房间就连她的日常用品,
都几乎看不见了。
  看这有些空旷的房间,隐隐觉得对不起容容的爸爸妈妈,这么多年,我一直
在霸占他们的快乐,我一天见不到容容都会想她,叔叔阿姨那么久不见,怎么可
能不想?
  一直以来,他们都觉得容容跟我在一起,是容容的福气,所以他们才为了女
儿的幸福,宁肯忍着对女儿的思念,也不愿把容容从我身边夺走。
  他们一定和容容那样,一直相信我会带着容容朝着天堂的方向奔跑吧。
  惭愧得无地自容,最近这将近一年时间,我为容容做过什么?心里暗暗发誓,
从今天开始,我要每天接容容放学送她回家,早上再过来接她去学校。如果这个
世界真的有天堂,我一定尽自己的最大力量,把容容送到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朋友是永远不会背弃的。方向或许偏离,只因为每个人最终的目的地,不一
定再是最初预定的那个方向。
  我的幸福在我的天堂里等我,容容的幸福在她的天堂。
  希望我们最后都能到达。
  床边的那个小床头柜,是这个房间唯一上锁的家具。我知道里面藏了什么,
这些年容容记下的日记,或许还有几封不那么蹩脚的情书。那一切都是我们共同
经历过的,对我而言全都不算秘密。
  我看过容容以前所有的日记,就像她也看过我的一样,我们两个人的面对是
赤裸的,没有过遮掩。
  去年的春节过后,高考的压力逐渐加重,我们记日记的习惯都随着放弃了。
一直到我放弃了高考,才又偶尔记上几篇,却也不再每天坚持。
  我从床下拉出一个鞋盒,拿起左脚那只鞋子,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
  将近七年时间的朝夕相处,我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容容。
  打开床头柜,所有物品仍然是从前熟悉的摆放次序,翻出最下面那本记事本。
日期停止在去年三月,几乎和我同时停笔的时间,看样子容容很久没有写下过什
么了。
  慢慢把记事本放回原处,过去的一切,我们的记忆里基本相同,没必要再翻
看。
  不小心触动了垫在床头柜最下层的牛皮纸,意外地发现那层纸下面居然还压
着一叠东西,我立刻毫不犹豫地取出来。
  翻了一下,是几张写在信纸上的手记,最后的日期是昨天夜里。
  嘿嘿,最近我忽略她太多……她会不会偷着骂我?
  1991。11。11。夜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坐在宾馆的大堂里等青青了。
  很奇怪会自己忽然想写点什么,毕竟已经那么久没写过。开始是因为功课很
重,后来不再读书,却已经连记日记的习惯都改掉了。也许,是因为青青不再继
续写下去,我也不再有记载什么的心情。
  这么多年,所有的事情,我都在跟随着青青。
  阿姨嫁人后,青青很难过了一阵子,辍学,泡酒吧,包括带男孩子来宾馆开
房。我不知到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跟在她的身边。我想,青青去天堂我跟着她,
有一天她想去地狱了,我也会继续跟随,两个人一起,不管是去天堂,还是地狱,
都不会觉得孤单吧。
  这两天为了韩东的事情,青青没少费心,找人疏通关系,请律师什么的,四
处跑个不停,又恢复了从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一腔热忱。我就相信青青不会抛下
朋友不管,她一直那么质朴善良,对她好过的人,过去好多年了她都还时常提起。
  初中时韩东就喜欢青青,青青却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如果他知道青青这两
天为他做的一切,应该会感到很高兴,喜欢一个人那么久,终于得到了回报。即
使这件事情结束后青青并不会喜欢上他,但一定能拿他当个朋友看待了。
  现在的青青,是最需要关心和爱的时候。我想说不定韩东因祸得福,就此打
动了青青的芳心也不一定,他为青青所做出的,不是是对爱最好的证明吗?
  现在看来我的猜想已经不再可能,因为今天我们认识了陈重。
  这个陈重……
  不知道该怎么写他,他随时都能制造惊喜。随时制造惊喜是青青说的,青青
总是很会形容一件事情,一下子就能抓住重点。
  他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惊喜。
  张扬的声音,张扬的神采,张扬的个性,一个全身上下透着张扬的人。
  以前我对当兵的总有种误解,以为都是呆板得近乎机器的那类人群。第一次
如此近距离看见穿军装的人,忽然觉得,原来课本里《最可爱的人》走近了看那
么可爱啊!
  一张可爱的面孔,一场张扬的表演,从一开口就带着一股令人感觉到震撼的
力量。
  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孩在青青面前如此放肆过。青青很美,在我的记忆里,
太多男孩第一次看见青青就被她的美丽征服。远远的,带着要流出口水的呆滞,
怯怯然望着青青的,何止韩东一个人。
  我一直觉得青青像一个不小心坠落入凡间的天使,美丽得足以让所有凡人沮
丧。
  可是陈重似乎从一出现,就极尽张扬着对我们开了一次又一次玩笑,耍得青
青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从来没见过哪一个男孩,可以在青青的面前做出这样游
刃有余的表演。
  当然是表演。从头到尾陈重好像只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那简单的
一次目光交汇,我就相信他对我们充满善意的,最后,绝对会无条件帮助我们。
  可是青青还是答应了他三个条件。也许除了送花给他,其他两个并不算什么
条件,对青青而言,花点钱就能打发的事情永远不算条件。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别人抢着给青青送花都抢不到,他随便就要求青青送花给他,好像反过来那是青
青的荣幸一样。
  青青对我说最后花是要我去送的,因为我和陈重说话时满脸献媚,肯定是看
上陈重够帅。竟然有些莫名其妙地心慌,我不太清楚「帅」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只是觉得陈重好看,以前总和青青讨论某个男孩怎样怎样,但是无论怎样,我从
来没有觉得哪一个在我眼里如此好看过。
  后来青青对我又说了一个词:倾国倾城。那个词带来一种潮水般的感觉,喧
嚣着从我胸膛里漫过,又无声地退去,心里一片冰凉。
  这么多年,我总是被青青一次又一次认同,只是不知道,这次陈重是先倾了
青青的国,还是先倾了我的城。
  以前青青每次接到情书都会叫上我一起阅读,然后问我怎么样,我总是淡淡
地说那个男孩没戏。我早已经在心中定义了青青理想中的爱人,绝对不是青涩得
可以让人看一眼会口舍生津的小男孩。
  青青通常用一个词评价那些情书:「蹩脚。」
  我知道她不单是在评价那些情书,其实在她眼里,除了她爸爸之外的任何男
孩或者男人,都是「蹩脚」的。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青青不会喜欢陈重这样的男孩的,我一直觉得能打动青
青芳心的应该是她爸爸那类型的男人,事业成功,风度一流。青青不止一次对我
讲过爸爸下巴上淡淡的剃须膏味道,那是她记忆中最好闻的男人味道,可是陈重,
唇上还是层浅浅的茸毛,距离使用剃须膏的日子应该还很远吧。
  似乎陈重从一出现和青青之间就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两个性格都很张扬
的人,通常很难彼此欣赏,青青叫嚣着对我说要从陈重嘴里整出「哇靠」两个字
的时候,我是在心里偷笑的,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战役,我愿意旁观。
  有一种感觉,今天并不是陈重的生日。青青最后却完全相信了。我并不是比
青青聪明的一个人,但是我都看出来的事情,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或许因为从
始至终我都是一个旁观者吧,陈重精彩的演技只针对青青一个人,他没有拿我当
对手,所以才会在某一个我和青青几乎被他耍得张口结舌的瞬间,对我善意地那
么笑了一笑。
  平凡如我,永远不会有人认真地把我当成对手。
  青青叫着要我献花的时候,我飞快地逃开,捧了那么长时间,花束上都沾上
我的心跳和体温了,最后那一刻,还是落荒而逃。一直都是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
家伙,无论心里怎样期望着的一个画面,真把我推到台前,忽然就丢失了所有的
勇气。
  并没有离开很远,跑开不久又偷偷溜回来。
  陈重说:「谁送这束花给我,我就送还给谁。」
  听见真是好后悔呀,如果知道是这个结果,打死我都不会逃。并不是没有人
送过花,可是那些花总和送花的人一样,让人提不起精神。今天这束花被陈重这
样一个人送过来,想必会是一个永远都不「蹩脚」的回忆。
  但是真正的好事,我从来都无福消受。
  那花,陈重自己也希望送给青青。我离开是正确的。看见青青抱着玫瑰,目
光渐渐变得没有焦点,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这场战役里,我知道青青已经输了。
  我呢?
  他们去楼上开房了,我坐在大堂等他们出来。一次次心神恍惚,总想起陈重
眉眼间倾国倾城的好看,想起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所有精彩的表演。
  整个过程,他一共望向我三次,每一次,都那样清晰的被我记忆。
  结果陈重完胜。他一个人不仅打倒了四个烂仔,还俘虏了两个美女,如果我
勉强也算是个美女的话。
  他说:希望能收到两束玫瑰,那样他可以左拥右抱……男人总是那样贪心的
吧。
  这种事情我是不可能参与的,我想,我永远都只有旁观资格。
  今晚青青惨败,她倾了她的国,还赔了一次夫人。
  我更惨败,旁观着一场属于别人的战役,不知不觉中已倾了自己的城。
  1991。11。14。夜青青第二次和陈重去了宾馆,这一次,我没有跟
去。
  以前总跟着青青,是因为怕她受到伤害。明知道自己并不能保护她什么,但
是有我跟着青青,就算是伤害也可以两个人一起承受。
  升高中那年,我差两分没有被重点中学录取,青青对我说,放心吧,你去不
成,我也不会一个人去读的。心就被她一句话暖得发烫,也从那个暑假,青青教
会我知道,两个人一起受伤,总比一个人伤得轻些。
  和陈重在一起,不用担心青青会受伤害,我已经没有继续跟着她的必要,而
且青青的态度,也似乎愿让我再像从前那样坐在大堂等。青青其实很关心我的,
她一定以为在家里等她,总比在大堂里等感觉不那么无聊。
  只是这一次,不仅无聊,而且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我第一次感觉到,在
青青的生命里,我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很想告诉青青,那样等,我并不感觉无聊,反而是种幸福。可是,终于并没
有说出口。
  和陈重在一起,现在已经是青青最大的快乐,有人在大堂里面坐着等,心里
多少会有一点牵绊的。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私念,去破坏青青的快乐呢?
  青青说,所有美好的东西,她总想和我一起分享。今天她甚至荒唐地说,我
可以和她一起去爱陈重。
  她好傻啊,那样的念头都可以升起,爱情也可以拿来与人分享吗?
  我也好傻,爱上陈重的话都敢说出,一个旁观者也有资格参与吗?
  这两天,青青不停地在我耳边讲述陈重,他十六岁当兵,十七岁就代表中队
参加支队的军事比武,拿过多少冠军,配合公安抓获过多少罪犯,最危险的一次
曾经一个人面对三个穷凶极恶的劫匪,其中一个手里还有枪。立过几次功,受过
多少嘉奖……所以打倒几个小烂仔,对他来说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的胸膛怎样宽厚,他的臂膀怎样强壮,他的腹肌怎样清晰可见线条优美。
甚至陈重是第一次和女孩子上床也拿出来讲,怎样笨拙,怎样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青青不知道,我已经比她还要沉沦了啊,在她无休
无止的讲述里,那么多的陈重重叠在一起,汹涌着扑面而来,几乎把我淹没。而
之前陈重曾望向我的所有目光,在回忆中渐次重现,一次比一次令人惊心动魄。
  今天,陈重又多看了我一眼。
  虽然我当时在努力望着别处,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了那一眼。那是他去上岗之
前的最后一眼,不是望向青青,反倒望向我。暮色如水,他那一眼无尽缠绵。
  他转身之后,直到消失在铁门那端,再也没有回头。所以我说,那是他离去
时的最后一眼。
  为什么是缠绵呢?为什么是我?
  记得有谁说过:人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不过是我个人纯粹一厢情愿的
臆想而已,我希望他最后一眼望我,我希望那一眼是缠绵。
  对青青说想给陈重一耳光,他那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对青青说我为她难过,
为了陈重她已经把自己弄丢了。
  说完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是怎么了?嫉妒到要说闲话去破坏青青极尽完美的
快乐吗?
  青青一直姐妹般地对我,我怎么可以如此心存嫉妒!
  陈重的上衣拿下来,裹住了青青,也裹住了我。我一次次被衣服上陈重身体
残留的气息迷惑,也一次次后悔。不可以再妄想了,不可以再继续贪念。这么多
年,我已经欠了青青那么多,用一生都无法偿还。
  陈重从哨岗下来,我一直在努力低着头,不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我怕看见
他偶尔一道眼光,再从我身上掠过。
  每一次掠过,对我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缠绵,我怕再多看见一次,会淹死在
自己贪念中的缠绵里。
  有一种美好,只属于青青一个人,无论我心里多么渴望,也不可以要求。
  就连偷偷想一下,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祝愿青青永远快乐幸福。
  希望陈重永远珍惜青青。
  祈求他们会原谅我,让我可以,得到救赎!
  1992。3。11。教室还是同一间学校,我又一次重返校园读书,环境
依旧,高三紧张的气氛依旧,唯一陌生了的,是周围崭新的面孔。我无数次偷偷
环视他们,没有找到一张曾经相识的容颜。
  这间学校的本科升学率一直接近百分之百,没有旧日的同学重读是理所当然
的事情。
  每天竭尽全力看书,累得几乎脑子都要坏掉,可是第一次考试,就考得惨不
忍睹。没有了青青带着我读书的日子,根本就是地狱啊,以前轻轻松松就考进前
十名的历史,随着青青的退出,将永远不会再重演了吧。
  今天班主任找我谈了一次,让我不要有心理负担,一次考试成绩代表不了什
么,在我来这个班之前,他看过我的档案,调阅了我以前每一张试卷,他对我很
有信心。
  回来后诚惶诚恐,恐怕他要看走眼了,今天的我,和曾经的我,已经不可能
再相提并论。那时候我有青青啊,如果青青在我身边,我是什么困难都能顶住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决定回来读书。
  那些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夜晚,脑子里都是青青……和陈重彼此缠绵的情景,
一次次恐惧得不能入睡。我恐惧,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藏了那样一个可怕的魔鬼。
他不停地对我说:其实陈重心里爱的那个人是你,只不过因为你逃开了,叶青替
你送了那束玫瑰给陈重,所以陈重才把叶青搂进了他的怀里。
  这当然不是真的,可是,很多时候,我竟然愿意相信。我好可耻。
  怎么才能驱走心中的那个魔鬼呢?他让我越来越痛恨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
恶心。记起那段忘记一切的日子,因为读书废寝忘食的日子,满脑子都是书,多
么幸福的一段日子啊。于是又选择了读书,希望我的心,能够被另外的东西占据。
  最后一次见到陈重还是去年的11月14日。那次之后青青再去见陈重,我
都坚决地回避了,一个心中藏了魔鬼的人,根本连旁观的资格都不应该有。对我
那么好的青青,一切都拿出来和我分享了的青青,我有什么理由,看着她快乐而
心如刀绞。
  爱情是青青的爱情,陈重是青青的陈重,我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但是不见不代表就可以解脱,青青的声音里有陈重,青青的思念里有陈重,
青青的身上已经重叠了陈重的影子。我知道陈重站岗了,我知道陈重下岗了,我
知道陈重要去参加集训了,我知道陈重走了……
  昨夜青青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一个人跑到天台上。
  没有了陈重陪伴的青青,应该很寂寞。最近的日子,我总在回避她,我怕她
会在我面前提起陈重,怕自己亵渎她的信任。感觉自己变坏了,也许,早应该把
自己心中的魔鬼告诉给青青听吧,没有青青教我怎样成长,我已经越来越偏离人
生的方向。
  悄悄走到天台,看见青青在玩着一个发射光柱的东西,那些光柱射向夜空,
我听见是她正和陈重窃窃私语。
  我没敢停留太久,我不忍心打扰他们。
  再一次祝福他们两个,再一次,祈求他们的原谅。
  魔鬼永远打不赢天使的,我要开始读书了。
  1992。4。29。夜三天前接到青青的电话,陈重已经参加完总队的比
赛回来,她正陪他休假。很想问问陈重成绩怎么样,终于还是没问出口,唉!自
己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啊。不过像陈重那家伙,去比赛就会拿冠军的吧,不然
怎么骨子里都一副骄傲的样子。
  哪像我,连续几次考试,都考得一塌糊涂,现在连班主任都懒得找我谈话了。
  今天回了趟家,陪妈妈说了一会话,谈起最近的学习情况,想起以前跟青青
一起读书的时候。风光不再啊风光不再,身边没有了青青,我永远是一只平凡的
丑小鸭。
  几天不见青青的人了,她一定每天和陈重缠绵在一起。奇怪哦,每次提到陈
重,我都想到缠绵这个词,好像跟他在一起除了缠绵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这
个习惯要改掉,我可还是个纯洁少女,脑子里要坚决杜绝色迷迷的东西。
  纯洁少女?如果以前和青青那几次荒唐游戏不算失身的话,应该还算纯洁的
吧。想想还真后怕,如果不是后来青青说那个的时候会想起男孩子,我们继续发
展下去不是会变成同性恋?还好还好,那些都过去了,我们最后都没有变态。
  有件事可喜可贺,今天居然收到了一封情书。
  宁容同学:你好,很想跟你交个朋友。从你来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被你…
…哈哈哈哈,这样的东西被青青看到,肯定又笑得肚子会爆掉吧?
  学着青青以前的样子在上面加了个大大批注:「蹩脚」然后走到黑板前面,
用胶水粘了上去。对不起啊,谁让你把情书写得那么蹩脚呢?我不算过分哦,如
果青青在,还会先大声朗读一遍再去张贴的。
  以前我是没有勇气这样做的,没想到今天也做了一次,为了纪念那些与青青
同在的日子吧。
  开始疯狂地想青青,陈重回来了,她快乐吗?她幸福吗?她被陈重欺负了吗?
  陈重总是很会欺负人,记得他爱把青青弄得不知所措,再一下子把她哄得笑
起来。他在麦当劳一口气吃上六十支鸡翅,然后在酒吧说最多只能喝一瓶百威,
让青青看着满满一桌酒瓶发呆。
  他说一个人去和一群烂仔打架很傻,等青青失望了才大显身手。
  他诬陷说韩东是青青的男朋友,伪装把青青跟他第一次开房当成回扣,看青
青要哭了才坦白自己是在吃醋。
  暮色里他丢下瑟瑟发抖的我们,然后让战友把上衣捎下来……
  这一切一切,都说明他是那样顽劣不堪的一个人啊,以青青的性格,不知道
怎么能忍受下来。
  这样一个人,如果写情书话会写成怎么样,会不会……蹩脚?
  我晕,跑题了,我在疯狂地想念着青青。
  青青,青青,青青,青青,青青,青青!
  再过不久又是青青的生日了,她又长大了一岁,我也长大了一岁。
  过去的一年,青青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也跟着她经历了一次。经过之后,
我们都长大了吧?不再是小孩子了吧?青青在这个生日里要许下的愿望,不再是
爸爸妈妈重拾旧好了吧?毕竟阿姨都又嫁人了。
  一定会换成:希望叶青和陈重能白头偕老。
  也许这个愿望,青青不会在许完之后再像从前那样毫不保留的告诉我。这种
事情女孩通常不太好意思说出来。
  但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那么在随后我的生日里,我会像以前的那些生日一
样,把这个愿望帮青青再许下一次。
  一个愿望被两个人重复两遍,能够被上帝听见的机会,一定会大一些吧。
  看完了,震撼。
  百感交集。烦恼中。惊惶。哭。
  可是,欲哭无泪。
  客厅里传来阿姨摆弄碗碟的声音,醪糟鸡蛋的香气甜甜地飘过来,我锁好了
床头柜,却止不住自己心乱如麻。
  原来容容一直以来,被这样的一种爱情煎熬着。
  不仅仅是爱情,还有友情。容容对叶青永不离弃的友情。
  坐在客厅里,阿姨辛辛苦苦做好的醪糟鸡蛋被我吃得乱七八糟,蛋黄顺着嘴
角流下来滴得胸前一片狼藉。阿姨看见直笑,连声叫我慢点,她一定认为我是太
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不关快慢的事情啊,我也要被两种不同的感情同时煎熬了。
  错了,是正被煎熬。
                 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只是爱情吧?为什么我满脑子都是容容?
  回到家被继续煎熬了很久,再也等不及容容放学回来,飞快地冲去学校,站
在教室门口喊:宁容同学有人找。
  整班的学生被我叫醒,在一大片惊讶的目光中,宁荣同学「唰」的一声从某
个角落里窜出来,几乎可以媲美我大叫着容容上玫瑰那天,她当时逃离的速度。
  转到无人的楼梯处,我说,我又想去喝酒了,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容容惊慌地问我:「怎么了?」
  我忧伤了片刻,说:「算了,你还是回教室吧。」
  我算准荣荣会跟着我来酒吧的,我都这表情了,她不跟着还是我认识的容容
吗!
  忧伤地转动着酒杯,转两圈喝一口,转两圈再喝一口,始终不肯抬头看容容
一眼。但我知道她此刻心中一定充满了不安,正眼巴巴地望着我不知所措。不能
怪我故弄玄虚,她早看穿了陈重欺负我的种种,却不肯陪我去对付他,不是跟了
那坏蛋一起耍我吗?
  我欺负不了陈重,欺负一下容容总可以游刃有余吧。
  可是转着转着,容容的日记出现在眼前的酒杯里,字字句句,字字句句。
  一滴眼泪掉下来,融进杯中的红酒,我低头去喝,又一滴眼泪滴了进去。
  容容的脸,靠近得几乎要贴在我的脸上。
  她小心翼翼地问:「青青,陈重哪去了?他不是休假吗?」
  「陈重……」
  感觉有些艰难,我们两个人,终究要提起陈重吧,不可能永远逃避这个名字。
  我说:「陈重,他不爱我。」
  明知道言不由衷,可是这句话说出口,心中还是突然怕了一下。
  容容惊讶地「啊!」
  就会一个「啊」不会安慰我吗?不会骂陈重有眼无珠吗?不会满世界叫嚣一
定杀了他为我报仇吗?光啊一声管什么用。
  对不起陈重,我要拿你奉献一次了,我想这种奉献一定也正合你的心意,眼
前的美女正是你理想中的,处的,我可以保证的,绝对没有被玷污过的,没对任
何男人表白过爱情的纯情少女。
  我说:「容容,陈重根本没有爱过我,他真正爱的是你。」
  容容紧紧搂住我,轻声地安慰:「不怕,不怕,青青不怕。」
  我有些傻,我预测了无数种容容听到我说陈重爱她时的反应,却没想到会是
这样。突然感觉容容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惊呼:「啊?」
  我相信了,容容早已经走火入魔,从我第一声提起陈重,她就已经魂不守舍,
刚才词不达意的胡言乱语,说明第一时间容容根本没有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后面这一声惊呼,就算用魂飞魄散去形容也不过分吧?
  陈重,他用怎样一种缠绵的目光,把容容打入这样一种万劫不复啊!
  有片刻精神恍惚。容容说,人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一直以来,我也想
从陈重眼睛里看见缠绵,可是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次送他回老家,
上次送他去集训,无数次凌晨送他回营房,每一次分开,缠绵的,只是我的目光
吧?他呢?
  他望着我,对我说着「我会想你的」那一刻,也平静如水。
  唉!庸人自扰,他说过他爱我,而且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我难道也要像容
容那样走火入魔吗?
  我擦去挂在腮边的泪,幽怨地对容容说:「我不怕。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陈
重爱你或者爱我,没有什么区别,我祝福你。」
  容容慌乱地说:「青青,不会的,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你别乱说。」
  「我没有乱说,是陈重亲口说的。」
  我偷偷想着容容身上所有让我着迷的地方。「陈重说,他喜欢你的眼睛,细
眼如丝才称得上千娇百媚;他喜欢你的皮肤,带点巧克力色才真正是性感尤物;
他喜欢你的腿,玉腿玲珑才算是绝代佳人;他告诉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被你
深深地迷住了。」
  看着容容在我的描述里惊惶得溃不成军。
  容容在日记里写:「青青惨败,我更惨败。」
  陈重,他何德何能?
  我问容容:「我不怕,你怕什么?」
  容容一下子哭了出来:「青青,你骗我,陈重不可能那么说的,我们在一起
的时候他总是在望着你,他爱你,你知道的,他一直都爱你。」
  「总是在望着我?从来都没看过你一眼?」
  容容说:「没有,我发誓从来都没有。」
  我说:「誓言是用来蒙蔽朋友的最好武器,你准备好开始蒙蔽我了吗?那么
请继续。」
  容容大惊失色:「我没有啊!」
  「没有什么,没有骗我,还是没有被陈重看过一眼?」
  容容喊:「青青,你讲不讲道理啊!大家在一起,看上几眼总是正常的吧?」
  「还是看过。几眼?三眼两眼,还是千眼万眼?」
  容容说:「我总共见才见他几次,哪来什么千眼万眼,再说他看不看我,我
怎么知道。」
  我说:「是啊,你才见过他几次!梦里呢?见过他没有?」
  容容面色惨白:「青青,我永远都不会再见陈重,你放心。无论你想对我说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向你发誓,这辈子听见陈重的名字,我都会逃得远远的。」
  我问她:「也逃开我吗?」
  「逃开……你?」
  我说:「是啊,逃开我,永远不用再为了我这么一个朋友,跟自己过不去,
把自己折磨得走火入魔疑神疑鬼。」
  容容呆住了。
  我问她:「一定要因为陈重,就把我们两个人的感情撕裂个粉碎吗?你说希
望我永远快乐,可是这样的结果,我怎么可以真正快乐?叶青没有了宁容,多大
的快乐也会打上折扣的。」
  很久,容容说:「我不明白。」
  我问:「还不明白?」
  容容说:「不明白。」
  我说:「我喜欢陈重,你也喜欢陈重,这不算什么错误吧?一直以来,我们
的喜好不都有着惊人的相同吗?容容,你不会觉得,你喜欢的人,我就没资格再
喜欢了吧?」
  容容说:「当然没有,我……」
  我说:「对啊,既然是这样,我喜欢陈重,凭什么你不可以喜欢?」
  容容说:「不一样的,这件事情和其他事情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从一开始我就想,所有美好的东西,我都愿意和你分享。」
  容容说:「但是爱情不可以分享,青青,你疯了。」
  我说:「好好好,容容,爱情不可以分享,可是你不觉得你这样逃避,不仅
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是一种不公平吗?你是不是一定要我觉得,我在掠夺朋友的
爱情?你逃开,是因为你认为这份爱情本来属于你,如果你留在陈重的视线里,
他会爱上你对不对?」
  容容慌乱地摇着头:「青青,你不讲理。」
  「我不讲理?你讲不讲理呢?」
  我心痛无比:「你真虔诚,希望叶青和陈重白头偕老!你想成全我,你的逃
避只不过是一种成全。爱情不可以分享,但是爱情也不是可以靠朋友退让来成全
的。我希望的爱情,是真正的两情相悦。」
  容容张口结舌:「你……」
  「我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是吗?问你自己啊,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容容说:「我……」
  「你怎么了?你哑口无言了对吧?」
  容容噘起了小嘴,委屈得不能自已:「青青,我说不过你,但是你冤枉我。
我从来没有要成全你什么,因为我知道陈重真正喜欢的人是你,你是世界上最好
最美丽的女孩。我凭什么跟着你瞎凑合啊,等着丢人现眼让人家笑话吗?」
  「可是我记得,宁容同学从初中到现在,收到的情书好像比我还多吧?昨天
是不是又偷偷枪毙了一封啊?」
  容容惊讶地:「啊……」
  我笑了起来:「还不承认自己是美女?都花容失色了,仍然那么好看。」
  容容大叫起来:「死青青,你偷看过我写的日记,我要杀了你……」
  「什么叫偷看?我那是审查,看看你有没有不良动向。」
  「看你哭得煞有介事,还真以为你和陈重出什么矛盾了,原来在耍我,赔偿
我的感情损失,呜……被你害惨了。」…………
  晚上陪容容狂翻了一阵书,我们又像过去那样一起躺在床上,肩膀靠着肩膀,
都觉得无比开心。笑意不自觉地荡漾,这间卧室又恢复了曾经的温馨。
  容容说:「这样读书才找到感觉啊,一个人无聊死了,看什么都记不住。」
  我说:「加油啊,别忘了,去年我们曾经拿过全校一二名的。」
  容容叹了口气。
  「你真不准备继续读了?」
  「也许,还会读下去的。陈重十月份就会退伍了,想看看他怎么打算。」
  「啊!真打算这辈子交给他了?」
  「不知道,明天……谁知道呢。」
  「我们两个,要做到像以前那样坦诚好吗?这些天,心里憋得好厉害。」
  「我也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永远都是不离不弃的朋友。」
  「嗯,不离不弃!咦……怎么听起来像在海誓山盟啊?不会是你又想变态了
吧!」
  「居然说我变态?好,那就趁陈重不在,抢先把你这个纯清少女做掉,免得
最后便宜了那个混蛋。」
  「胡说什么啊,坦诚归坦诚,你们两个的事情别牵扯上我,我不会陪你疯的。」
  「还想逃跑?嘿嘿,告诉你,你休想,你不是说,两个人一起,怎么样都会
比一个人好很多吗?」
  「不是一回事啊,警告你,再乱说我生气了。」
  「容容……」
  「嗯?」
  「唉……」
  「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
  「容容……」
  「怎么了青青?」
  「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快点,我有点困了。」
  「唉……还是……算了吧。」
  「那我睡了。」
  「容容……」
  「想说什么就说,我听着呢。」
  「……」
  「想陈重了吧?」
  「我心里发慌。」
  「给他打电话,他不是带着电话吗?」
  「……」
  「怎么不打啊?以前也不是没有半夜吵过他。」
  「不是因为想陈重,而是心里发慌。」
  「他去集训那么久也没见你这样,这次不是说一个礼拜就回来吗?」
  「不是这事,算了……你不明白的。」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还说要彼此坦诚呢,骗人。」
  「你到底说不说啊?郁闷死了。」
  「你没有睡着吗?」
  「我在等你说话啊,睡着?你睡着了我就睡。」
  「我不敢睡,我怕会再做昨天的恶梦。」
  「什么恶梦?」
  被吓得哭泣起来,那梦境,好可怕。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女孩拉了陈重跑,我
追,哭着喊着陈重的名字,他回头问我:「她是处女,你是吗?」
  灯亮了,刺得眼睛发痛,我遮住眼睛:「把灯关掉。」
  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我的心在黑暗中不停下堕,无休无止。哭着喊:
「开灯。」
  容容把电话递到我手里:「给陈重打电话,现在。」
  容容,她知道我的梦?
  想起昨天陈重一句「怕抽烟呛着你」立刻让我不再惊慌的情景。好想听他再
说点什么,他总是一句话就轻易地把我带到云端深处飞翔。
  手指放在按键上,犹豫着该不该给他打过去。
  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正是自己想拨出的那个号码。
  电话那端,陈重带点乡音的问候:「喂。」
  感觉他手指间烟雾飘绕的香烟透过电话一丝一丝传到鼻端,莫名其妙的又哭
了起来。问他:「你在抽烟吗?」
  他说:「这么远你都能闻到啊?不会呛着你吧?」
  对他说:「你永远不许戒烟啊。永远都不许。」
  他说:「奇怪,不是说抽烟有害健康吗?今天老妈还怪呢,小小年纪就抽烟。」
  我说:「那就不在你妈面前抽,反正在我面前,你不许戒烟。」
  他笑:「想戒都不一定能戒掉呢,你不用担心这个。」……
  心里安定下来,一个梦而已,陈重,不就在那里吗,一个电话就可以到达。
  通完电话又躺在床上。容容说:「原来梦见陈重戒烟就吓成那样子啊。」
  对她说不是,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
  容容翻了翻身子,给我一个脊梁:「郁闷,我睡了。」
  「容容,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郁闷着睡着很伤身体的。」
  「……」
  「想知道我那个恶梦吗?」
  「不想。」
  「哦,那睡吧,我也睡。」
  「其实做恶梦怕什么,就怕做美梦。」
  容容把身体翻过来,肩膀又靠着我的肩膀。
  「为什么?」
  「多么可怕的恶梦,醒来就不可怕了。美梦醒来,才发现活着就是恶梦。」
  「好有哲理啊,讲出来分享分享。」
  「郁闷,我要做美梦了,拜拜。」
  「不说我也知道,你的美梦是什么。肯定梦见跟陈重缠绵,嘿嘿。」
  「哎!我在睡觉呢。」
  「我说对了吧?」
  「你做你的梦,我做我的梦,各不相干吧?」
  「交换?」
  「恶梦换美梦?你还挺会划算的,不换。」
  「不换就不换,反正我已经知道了。」
  「我梦见清华的通知书了,美吧?」
  「换不换?不换我拿你的日记读给陈重听。他肯定得意死,一下子俘虏两个
美女耶!」
  「……」
  「谁送这束花给我,我就送还给谁。听见真是好后悔呀,如果知道是这个结
果,打死我都不会逃……」
  「你还有完没完?去读啊,反正早晚死在你手上,早死晚死都一样。」
  「心里巴不得我去读吧,情书写好了,怎么送出去,还真是个难题。」
  「叶青,你重色轻友,靠出卖朋友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你不仁不义,你卑
鄙小人。」
  「好心帮你,还不承情。那好,我现在就打电话。」
  「打啊,怎么不打啊?」
  「打就打,谁怕谁。」
  我坐起来,打开灯装模作样去拿电话。
  「青青,你想我以后把所有的话都憋在心里,永远不讲出来吗?想的话就满
世界读,像以前当众念那些蹩脚的情书一样。」
  容容的眼泪哗啦哗啦落了下来。
  我开始慌了:「容容,我和你开玩笑呢,你明知道我逗你玩的。我发誓,我
真是在和你开玩笑,你千万别当真啊。」
  容容说:「誓言是用来蒙蔽朋友的最好武器,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
  我说:「我错了,那是我信口开河。其实誓言是见证友谊坚贞的最有力证据。
你没看电视里面,上法庭都要先宣一下誓的。」
  容容说:「那好,我向你发誓,我没有做你说的那种梦。你相不相信?」
  我连声说:「相信,相信,绝对相信。」
  「一听就言不由衷。」
  「厉害,我言不由衷你都能听出来。那你告诉我,你的美梦是什么?」
  容容说:「昨天我梦见你和陈重结婚了,你生了个小孩,我推着婴儿车帮你
们照看孩子,远远看着你们两个在客厅里说话,觉得自己很幸福。」
  我被容容的梦震撼得呆住了。
  那是一个美好到极致的梦境吧,陈重,容容,在未来那么远的日子都陪在我
身边。
  容容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可笑,到你结婚生子了竟然还想跟着你。」
  眼角湿润起来:「怎么会觉得你可笑呢,那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啊,如
果真有那么一天,这辈子我就算没有白活了。」
  容容叹了口气:「终究只是一个梦,醒来才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小心地说:「我们两个一起努力,或许就不仅仅是个梦了!」
  容容怀疑地问:「怎么努力?」
  我说:「我们两个发誓不离不弃,然后就……三个人……」
  容容大叫:「你疯了,我说过,我不会陪你疯的。」
  「这不叫疯,应该叫理想。我以前看见过资料上说,在也门,科威特那些回
教国家,是实行一夫多妻制的,我们可以去那里拿新的身份,在那里结婚,然后
随便到哪里一起生活。」
  「我晕了,青青,别说这些话你是认真的,我当从没听见过。」
  「我当然是认真的,其实很早我就研究过这方面资料,曾经郑重向爸爸提过
这个建议。可惜妈妈和阿姨之间,达不到我们两个这种默契,要不然,我那个爸
爸妈妈重拾旧好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严正声明,咱们从来没有过什么默契,要我跟着你当丫环都行,也绝对不
会给你那位陈重当小老婆。」
  「说的真难听,我们之间还分什么大小,真要分的话,你大我小,OK?」
  「哈哈哈哈,天方夜谭到此结束。我要睡觉了,求求你,先让我做个清华梦
再说。」
  有些事情,终归只能是天方夜谭。
  小时候梦想爸爸妈妈能够破镜重圆,一厢情愿去翻阅那些可以多妻制国家的
资料,没想到今天荣荣的一个梦,又让自己起了那天方夜谭的念头。
  最挂在心里的,还是陈重昨天说过的那句话,总有一个处女应该属于他吧。
  可是除了容容,对别人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呢?
                十一
  很多念头,只要在脑子里升起,就很难再放得下。我总是重复想起容容的梦,
越来越觉得被诱惑。明知道很荒唐,可是每次偷偷想起,心里都有种奇异的兴奋,
不能自已。
  用了两个白天帮容容拟定复习计划,去书店买了一些认为有用的参看书,容
容回来看见大叫厉害啊厉害啊,这下找到学习的方向了,不再像没头的苍蝇抓起
书就看,却总是事倍功半。
  忽然发现自己还真是有天赋,离开了学校近一年的时间,做起这些事情来就
像从来不曾有一天间断过。心里想等陈重回来了,有必要找时间跟他好好谈谈,
未来还远,应该尝试计划着去做点什么。
  晚上看容容翻着书渐入佳境,走去客厅和陈重通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电话里陈重态度有些暧昧,说家里人希望他能多呆上几天。
  我说有点乐不思蜀了吧,是不是在家乡见到了梦中情人啊?
  陈重笑,语气很委婉,对我说用词不当啊,我是现在是在自己家里,乐不思
蜀应该由家人说才对吧。说了似乎感到我这边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把话题岔开去
另一个方向,说梦中情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梦中就是只在梦里出现,一觉醒来连
摸样都记不得了,所以情人永远是身边人最好。
  「那现在你身边的情人是谁呀?」
  「我抽支烟你都能隔那么远闻见,如果有个情人在身边你会感觉不到?再说,
这方面我不擅长,不然也不至于第一次都让你拿去了是不?」
  我「哼」了一声:「你随便说说我就信啦?去骗那些初中小女生还差不多。」
  电话那边半天没有说话,只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我问:「怎么了,是不是被我触到了痛处?」
  陈重说:「有些东西只能随便说说,谁都不必太当真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生硬:「家里来客人了,改天再聊。」
  半夜十一点居然来客人,他还真会找理由。
  我大声喊:「陈重……」
  电话已经断了,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响。我立刻拨回去,陈重已经关机。
  郁闷着溜回卧室,开个玩笑而已,又不是恶意的,情人之间这种小小的玩笑
都不能开吗?挂电话,还关机,未免太小心眼了。再说也不怪我,他先提起什么
乐不思蜀的,跟我在一起,那叫乐不思蜀吗?
  可是那叫什么?
  糟了,我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这个城市并不是陈重真正的家耶!都怪我从
认识他就把军营当成了他的家,以至于错误地感觉,他想在自己的家里多呆几天
反而是乐不思蜀。
  然后……又是那什么该死的第一次。
  Shit!第一次,对每个人来说都应该是严肃的,我居然拿了这么一个严
肃的话题开玩笑。
  徒劳地又拨了几次电话,仍然是关机。陈重,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我开始慌了,曾经以为我和陈重之间的距离,一个电话就可以到达,却忘记
了通讯的最基本因素是同时要有两部电话开着。他把电话一关,即使停止在原地
一动不动,我再也无法到达他。
  继而引发心中更大面积的恐慌。
  原来我和陈重之间,那样脆弱的维系着,经不起风轻轻一吹。
  容容轻声说:「用不着神不守舍的,关机而已,早晚会开的。陈重探亲回家,
又不是退伍回家,你还怕他永远不回来?」
  奇怪,她不是聚精会神地在看书吗?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容容说:「也怪你,那种事情很敏感的,什么不好说,硬要说人家骗你……」
  我望着她:「你说哪种事情?」
  容容说「什么第一次之类的啦,还能是哪种?给了你还不承情,换谁都会生
气。」
  MyGod!走那么远通电话都能被她听见,这种人才不去当间谍可惜了。
也难怪成绩一直考不好,注意力根本没集中在学习上。
  看着我惊奇的样子,容容脸红了一下:「随便听听就猜到你们说什么啦。」
  我虚心地向她请教:「那你说说看,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哪种更宝贵?我准备
用自己的最后一次换陈重的第一次,能等价交换吗?」
  容容说:「不一样的,最后一次只是个承诺,需要用所有未来的日子去证明。
但是第一次却是已经被证明了的。所以,最后一次,说起来无论多么令人心动,
总比不上已经摆在眼前事实更令人信服吧。」
  容容的话让我一阵沮丧。这么久,一直令我惴惴不安的,正是这个原因。我
爱陈重,一心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可是,怎么证明?无论怎样坚决的承诺,
永远也比不上既成的事实那样理直气壮。
  容容说:「其实……你不必这样担心来担心去,我总相信,你是最优秀的了,
陈重不会再遇到比你更值得他去爱的女孩。」
  真的最优秀吗?我想起恶梦里那个不知名不知道模样的女孩,陈重早晚会被
那样一个女孩带走,因为她那里有我此生无法拿出来吸引陈重的东西。
  就像容容说的,人家用一分钟就可以证明的爱,我要坚持到人生终结的最后
一秒才能够兑现。
  容容说:「人生总会有缺憾的,缺憾才可以把美表现到极致,青青,如果不
是你心里留有遗憾,你还会像今天这样全心全意去爱陈重吗?你会如此包容如此
退让吗?以你的性格和脾气,会任由陈重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你?」
  我喃喃地说:「欺负……我?」
  容容说:「没有欺负吗?一言不合就挂电话,换了我都会生气,可是你呢,
第一反应是打回去道歉。人家都关机了,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你,你仍然不生
他的气。多难得啊,如果我是陈重,会感谢上天给他一个略有瑕疵的叶青。因为
如果叶青是完美的,任何男人都要自惭形秽。」
  我呆住了。陈重永远不是容容,所以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停止担心。
  我问容容:「知道为什么陈重会关机吗?」
  容容叹气:「根本就是你太纵容他,惯坏了。」
  我说:「也许吧。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随时可以丢下我,在你眼里最好
的叶青,不足以是陈重心目中的全部。」
  容容说:「哪有那么严重,青青,你的心态有问题哦。」
  我轻轻地说:「也许吧。容容,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恶梦?」
  仔细对容容讲了梦中的情景,讲了做梦之前陈重带着忧伤的表情说过的那句
话。
  然后我问容容:「你听清楚了吗?陈重说,总有一个应该属于他吧。他不是
在对我说,他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我无言以对。我能够说不应该吗?我有什么资
格说不应该?」
  容容喃喃地说:「青青,不。哦,不……」
  「不什么?你在说什么,有什么可以不?你说清楚。」
  容容说:「陈重,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混蛋!」
  我苦苦一笑。「即使混蛋,他也有在我面前混蛋的资格。我失去清白之后才
认识他,本来就是我的错。」
  容容说:「你没有错,青青,你不是故意的。」
  「谁又是故意的?陈重吗?他只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本来就是我欠他。」
  容容说:「你傻了,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我没有把握留住陈重永远在我身边,可是,我又真的希望可以永远。」
  我说:「帮我好吗容容?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是最完美的组合。我们一起留他,
一定会让陈重死心塌地。」
  容容说:「你又在天方夜谭,拜拜!我去看书,你自己编故事吧,写本书出
来肯定好卖。」
  我拦住容容不让她逃开:「你那个梦,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一个结局啊。为
什么你只敢做梦,却不敢真正去面对?青青倾国,容容倾城,我们都倾国倾城了,
嘴硬还有什么用。真要眼睁睁看着陈重从我们两个人身边绝尘而去吗?」
  容容说:「不错,我喜欢过陈重,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青春期骚动而已,
没必要总抓住不放。以前我还喜欢过某某某、某某和某某,现在不照样忘记得干
干净净。你和陈重的事情不要牵扯进我,我绝对不会奉陪。」
  我说:「耳朵都赶上雷达了,还要嘴硬。」
  容容说:「拜托,我那是关心你而已,不关陈重的事。」
  我放开容容:「那好,我只有一个办法永远留住陈重了。」
  容容问:「什么办法?」
  我说:「在陈重彻底离开之前,告诉他我爱他,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
是最好的证明,也是唯一可以让他确信的证明。」
  容容目瞪口呆:「不会吧青青?」
  我说:「会啊,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他只用嘴说说,不过是张无法兑现的支票
罢了。」
  容容几乎哭出来:「青青,因为一个陈重不值得你那样做。如果你这样爱他
都不能让他留下,那他就根本是有眼无珠,一个有眼无珠的人,你还爱他干什么
啊?」
  我淡淡一笑:「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真正的快
乐。」
  容容的泪叭嗒叭嗒落在我面前。
  我的心不起波澜:「因为刻骨铭心,所以不能自拔;因为不能自拔,所以无
怨无悔。」
  容容忧伤地望着我:「青青,如果我同意跟你一起……但有一天陈重仍然离
开了,你还会不会傻得想去死?」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同意?」
  容容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如果这样都留不住他,根本是老天不肯成全,死都没用,我只好认
命了。」
  容容沉默了很久,喃喃地说:「有些太便宜他了吧。」
  我说:「什么叫便宜他,是太便宜我了啊容容。我爱陈重也爱你,你们两个,
我这一辈子都不舍得离开。」
  夜里,躺在床上很久仍然不能入睡。
  容容问:「青青,你是为了拉我下水才威胁我说会想死的吧?」
  我说:「随便你怎么想。」
  容容说:「三个人……不荒唐吗?」
  我问:「你不是反悔了吧?」
  容容沉默了良久:「两个人一起……就算下地狱……也比较不那么孤单吧。」
  黑暗中,我听见容容的心跳,噗嗵噗嗵在响,到天亮都没有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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