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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人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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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马里奥
时间:
2023-7-2 13:14
标题:
【人间乐】
*** *** *** ***
第一回 小积德老蚌生珠大聪明娇娃吐秀
诗云:
从来积德可回天,燕燕于飞乐有年。
风道蕴籍成佳话,蛾媚生成体似仙。
步趋学礼宜男子,幽阁传香羡女嫣。
寂寞眼前惆怅事,暂妆聊解一翩翩。
话说前朝南直隶松江府有个世族,姓居名敬,表字行简,由进士出身。因他
为官清正,不趋权贵人,且落落寡交,所以做官二十余年,只做到鸿胪寺少卿之
职。这鸿胪寺是个清淡衙门,若不营谋差使,除俸禄之外,并无所有。这居行简
素甘宁淡,反觉得意,若遇有事,随众入朝,无事只在衙中,同二三知己饮酒赋
诗而已。他既不营谋差遣,又不趋势升迁,又非谏官言路,一连在任几年,倒也
无荣无辱,这俱不在他心上。只有一件是不足意的:年将近五,子嗣艰难。因恐
将来箕裘无托,宗嗣乏人,心中常有所苦。向来夫人祝氏劝他收婢纳妾,居行简
依从,收纳了几个婢妾,不料绝无误了她的青年,遂极力替她遣嫁良人,务必使
其得所为快。又且夫人贤惠,能体丈夫之心,打发婢妾就如出嫁女儿一般。这些
婢妾无不感念深恩,各在背后,或向神灶之前拜求祝告,愿老爷夫人早生公子。
不多时,这些侍妾在家绝不生育,嫁出之后,不是这家生男,就是那家生女,俱
着人到夫人处报喜。居行简也甚欢喜。欢喜之后暗暗点头,甘心命薄,生子之念
绝不强求。夫人也还劝他再纳,当不得居行简正言历色说道:「儿女自有分定。
我又何必害人女子,以干天怒?」自此夫人再不劝纳。不期这年夫人四十上下得
孕,生了一位小姐。居行简大喜道:「我已绝望,不意天可见怜,赐我半子,何
异掌上明珠。膝下承欢不乏人矣。」自此夫妇爱如珍宝,就取名为掌珠小姐。正
是:娶妾生儿谁不愿,娶而不育误偏房。
苟能识得其中意,不赐麟儿也赐凤。
夫妻二人自生了掌珠小姐之后,满心乐意,恨不得她日夜长成,叫声爹妈为
快。只将她金装玉裹,锦绣堆中,抚养过日。不知不觉到了五六岁上,这掌珠小
姐果乃秀气所钟。她生得:眉不描而弯弯,唇不朱而颗颗,脸不粉而如雪,腰不
束而蜾蜾,眼含水而鲜鲜,气吐兰而娜娜,休夸鹦鹉能言,嬉笑顽行会坐。居行
简常抱她在膝上,教她记诵些诗句。掌珠果乃性慧心灵,一教便能记忆。有时问
她,她就清清朗朗,不忘一字,不期掌珠小姐性灵既秉天资,父训即能领会,居
行简不胜欢喜,自此时时教诲。过不多时,便能对对,又过年余,出口便能成章。
居行简暗暗惊奇。一日闲暇,夫人同掌珠小姐欢笑间,居行简叫小姐走近身侧道:
「我进偶有一对,孩儿可能对么?」掌珠道:「孩儿愿闻。」居行简因出一对道:
云霞天结彩。掌珠小姐听完,念了一遍,然后对了一对道:山秀地呈文居行简一
时出便这一对,也还疑掌珠一时对答不出,谁知不待思索,对得工巧,满心欢喜
道:「孩儿果是聪明。我还有一对,妳还可对么?」掌珠道:「父命焉敢不对年,
只恐对的不好,要求父亲教诲才是。」居行简又出一对道:花月为知己,掌珠又
应声对出一句道:文章似故人。居行简见她对的敏捷,不胜惊喜,遂双手将掌珠
抱置膝上,抚摩头项道:「我的儿有此异才,道统可继。只可惜者……」说罢,
就不说了。夫人听了道:「老爷既爱我儿聪明能对,极该欢喜,为何又说可惜?」
居行简只摇头不答。当不得夫人再三相问,只得说道:「孩儿如此聪明,我怎不
喜欢?只可惜不是个儿子。若是个儿子,读我父书,自是功名唾手,以振箕裘。
如今是个女孩儿,虽具聪明只觉无益。」夫人听了说道:「虽如此说,女孩儿只
患无才无貌耳,若果有才有貌,日后定招佳婿,自然孝顺你我。」正说不完,早
有门役报入内来,说道:「朝中有事,快请老爷入朝。」居行简听了,连忙更衣,
即入朝去。
原来此时四野生平,万民乐业,所以民间祯祥屡见,不是生产麒麟,就是鸾
翔凤舞,以及禾生九穗,或生孝子贤孙,或有贞烈妇女,地方官员俱各纷纷进表,
上达天聪,天子见表欢悦,遂谕大臣,遣官大赦民间。旌者旌之,奖者奖之,以
应上天之呈瑞。一时旨下谁敢不遵。賚诏者奉差而去。尚有川蜀抚臣所奏的禾生
九穗,只因路远,蜀道崎岖,无人敢去。朝臣因知居行简不善营谋,久不差遣,
做个人情,将他填名,故此报到衙中。居行简入朝,奉命领旨回衙。次朝奉命南
行而去不题。正是:王臣蹇蹇涉西南,一纸丹书出九天。
已发未发俱成赦,褒忠旌节显高贤。
夫人与掌珠在衙署中闲暇无事,因忆前言,暗想一番道:「我今日何不将她
如此这般,只不过承欢膝下,嘻乐目前,有何不可?」遂取出些绸绫绢疋,裁裁
剪剪,不消两日,做成了几件小小男衣,竟将掌珠上下打扮起来,又教她些行动
轩昂,礼仪中节。掌珠一一领会,俨然是一位小公子,日夕在房中与母亲作伴。
夫人又吩咐下人,只称公子相公,并不许说出小姐二字,童仆男妇无不遵依。夫
人见打扮得掌珠宛似男形,因笑说道:「我今看了亦难分别,且等连夜回来,看
他颜色如何再作商量。」且按不题。正是:男装女扮亦常有,女扮男装世有之。
假假真真还错错,真真错错有于斯。
居鸿胪奉了诏旨,带了跟随,沿途伕马迎送,不多日到了蜀中。一应官员迎
接入城。开读之后,若是别人,就去拜谒缙绅,新知故旧,讲人情,说分上,无
不满载而归。这居行简硁硁自守,决不肯以利欲存心,只受些地方官的常规礼仪
赆敬而已。过不多时,依旧回旨归家。夫人携了(假)公子说道:「老爷出门不
久,有个人家着人来说他家儿女甚多,特将这儿子送来过继与我为子。我见他生
得也还秀丽,一时不便拂他的美情,故此留下,等老爷回来商量,故此尚未取名。」
说完,吩咐使女铺毡。公子听了,连忙鞠躬,趋向居行简面前,低头作揖。连请:
「父亲请坐,容孩儿拜见。」说罢,遂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拜完,即立于夫人
之侧。居行简一时仓卒受礼,口中不说,内心想道:「夫人多事。别人家的儿子,
怎就过继?又不知何等样人家?好不孟浪。」遂定睛将这小孩子看去,只见他:
头上巧梳双总角,身穿时样小男衣。粉底皂靴,行步履声橐橐;金铃玉佩,摇摆
响动琅琅。白净不须施粉,朱唇奚用丹涂。庭前施礼,折旋中节,膝下承欢,循
规蹈矩。满门欢庆佳公子,遍处传扬美少年。
居行简看得惊惊疑疑,等这小孩子拜完,正欲问明来历。夫人笑道:「此儿
天赐,老爷心愿足矣,何必惊疑。」因对掌珠小姐笑说道:「妳既拜了父亲,正
该随侍,常言男子随父教,女儿从母训。孩子快去随侍了父亲。」掌珠小姐听了,
遂立父亲身侧,牵衣嬉笑,连叫父亲。居行简看明,方知就是女孩儿掌珠,也不
觉欢喜道:「我就疑世间哪有此秀美儿童,原来是夫人的作用。既是夫人将女孩
儿改了男装,我今不得不认做为男儿了。」因想了一想道:「若使孩儿能读父书。
异日倒也有一番佳话。」遂吩咐家中童仆以及使女,自今以后只称公子,并不许
说出小姐一词。正是:一番佳话一番新,游戏如何却认真。
到得认真还错错,认真错错结朱陈。
居行简与妇人竟将掌珠小姐认做儿子抚养下去,到了七岁上,竟请一位先生
来教她。取名宜男,表字倩若。这日先生进馆,点了几行书,只教得一遍,公子
便能自读,先生深以为奇。不到日中,有使女出来对先生说道:「我奉夫人之命,
说公子娇怯,不能久坐,着我禀明,叫公子入内,以慰夫人之念。」先生听了笑
说道:「公子才上新书,坐不一时,怎就进去?」却又不好拂了东翁之意,只得
说道:「我今放你,方才所教的书,不要忘记了。进去读得几遍,明早来背。」
公子道:「方才先生教的这一页书,门生已是透熟,何必又读,先生如若不信,
待门生背了去罢。」先生听了,只疑他说谎,却又不好说他。只得消了一笑道:
「这一页书五六百字,你方才只读得两遍,连教只得三遍,岂能就熟能背之哩?
你既说能背,若背得几行,不致断续错乱,也就算好了。你拿书来背与我听。」
公子不慌不忙,走到先生身边,将书置于先生面前,只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遗。
直喜得先生欣花俱开,连叫神童,赞不绝口,遂放他入内。自此居夫人只到饭后
打发公子上学,不到日中,就着人来接公子进去,自此习以为常。这先生知道居
鸿胪只有这位小公子,是他的性命,夫人又且溺爱,又见公子资质非凡,教训绝
不费力,倒自由自在。不知不觉,一连三年,直教得居公子无书不读,讲明圣贤
义理,然后行文。居公子过目不忘,下笔自成文彩。况且往来学中,只有一个时
辰,有什破绽看得出来?故此这先生见了居行简,不是夸称令郎天资敏慧,就是
赞学生才思过人,再若造就几年,功名决不在老先生之下。因将公子做的文字送
看。居行简只微笑说道:「小儿愚昧,有过顽石。若非先生琢磨砥砺,何以至此?」
入内与夫人说知,大家说说笑笑。正是:从来计巧可瞒天,闺秀于今且学男。
只为承欢无别意,谁道关雎咏二南。
原来这个先生是个老举人,一向流寓京中,姓王名谦六,居行简知他朴实,
故此请他做个西席,也只说教诲掌珠识字而已。不期王谦六只认真是公子,不敢
怠忽,虽是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在馆中,他却无不尽心训诲,循循善诱。学者既具
天资,能不一旦豁然?况且王谦六以为今日师生,异日必能亲敬,故此十分得意。
先前还只在东翁面前称赞,后来他竟逢人说项,到处扬名,以居公子为当世神童,
异日功名定然翰苑。一时长安城中,你我相传,俱晓得鸿胪寺居行简的公子貌似
美人,才如子建,就歆(xin)动得京师中卿绅士夫有女之家,无不愿结丝萝,
欲见而不可得。先前居行简一个苜蓿冷署,又且落落寡交,不求荣辱的人,到如
今不是同年拜访,就是故旧攀谈,这边送去了故旧,那边又迎显宦辱临。这些人
的来意,无非注意求婚,欲识佳婿耳。一日来了一个显宦,叫做来应聘,现任工
科。门上人急来传报投帖,居行简迎接入堂,各叙寒温之后,来应聘请西席相见,
并请公子一会。居行简听了着惊,不觉一时面红耳赤起来,又不好遽辞,只得含
含糊糊的说道:「小儿初离鸿褓,饥馁nei未知,抑且本性柔弱,举动倩人,
往往不出中堂。近日虽曰延师,亦只不过小弟叨列冠裳,使其识字,以免河东白
豕开之诮。除识字之外,日伴老妻于寝室之中,从未识人一面。至于趋庭学礼,
一些不歆,今日焉敢遽出接见王公大人长者?若见面失礼,开罪于王公大人长者
之前,又不如不使之为妙也。」来应聘听了正色说道:「老年兄此言差矣!见与
不见,各有不同,小弟与年兄通家世谊,非比泛常,令郎公子乃是年家子侄,又
且同在京师,何得拒人千里,以『失礼』二字塞之?小弟此来殷殷求见,以年家
子侄,犹予比儿,亦可同珍同宝。抑且也闻传播,谁不目为神童?弟故浅陋,岂
敢自负伯乐,以识龙驹耳。在童稚之子,何得有失礼开罪而罪之?只不过垂涎老
年兄有此宁馨,异日飞扬,尔喜尔喜,而愿见之也。且非闺秀不出户庭之比,正
该使其趋庭学礼为妙。」居行简见他决意要见,一时无法可回,只得传谕请公子
出见。只因这一出见,有分教:世事渐非甘退隐,闭门何必向空山。
不知居公子可肯相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成蕴籍妆男毕肖见公卿势利官为女言婚巧令色
词曰:乔装束,庞儿儒雅全非俗。全非俗一腔心动,好逑方足。盆中美色红
红绿,樽前满泛香浮醁,香浮醁势豪屏尽,自媒陈曲。调寄《忆秦娥》话说这来
应聘现任工科给事,此时魏监专权,他遂交给,倚仗势力,若是有人与他不相合
的,即便参他一本,故此人惧怕他。他却与居行简是进士同年,两人虽同在京中
做官,往来甚少。只因他有个女儿,是爱妾所生,宠其母无不爱其女,向来为女
有择婿之心。一者难遇其人,二者见女儿尚有可待,虽是暗暗留心,不甚着急。
近来有人纷纷传说居鸿胪的儿子才貌双全,遂想门户相当,且是同年,心甚欢喜,
常欲托人求亲。又知居行简是个倔强老儿,不通事务的人,若是一口回绝,便不
好再说了,只是人说他的儿子有才有貌,不知真假,只怕言过其实,倘或有才貌
陋,貌俊才虚,岂不误了我女儿的终身?况我早居风宪易得升迁,他今不务修饰,
将来不能在我之上,还该消停议婚才是,故此因循。当不得这爱妾时常催他相看
居家公子,因而不敢迟延。这日打了执事,先拜见了一个秉笔的公公,顺便来拜
居行简,定要请公子相见。居行简一时难回,只得使人入内禀知夫人,立等出来
相见来给事。夫人听了,一时只急得没法,埋怨道:「老爷怎这般糊涂?怎么使
孩儿出去见客,这怎么处?」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向来父亲母亲不欲以女孩
儿为女子,而欲以女孩儿为男子。今既为男子,而又不以男子行事见人,男又不
可,女又不能,岂不将来使孩儿做一废物?依孩儿主意,竟出去见他。」夫人看
了一眼道:「一个人生面不熟的人,倘或问长问短,一时露出破绽,岂不笑耻?」
掌珠道:「母亲不必忧虑。孩儿日读诗书,与圣贤作对久矣。但知圣贤俱是男子,
未闻女流,故此孩儿矣以男子自待。今见生人,如对圣贤,倘或问难,自有应答
万万不妨。」夫人见她要见,只得替她换了套鲜衣,自己同着侍女送她到了厅后,
然后使童仆引出厅中。这公子竟昂然走踱了出来,立在下首,朝上先打了恭,即
使小童移椅中间,又使铺下红毡,然后恭恭敬敬的说道:「请老年叔台坐,容年
小侄拜见。」这来应聘者见居公子体态从容而出,要行拜见之礼,连忙走来一手
扶住,笑嘻嘻说道:「愚叔今口此来,只不过便道与令尊叙些闲谈。因知贤侄童
年俊逸,故请一见,何必行此大礼,以干过份。」居行简道:「论子侄拜见固宜。
既蒙吩咐,倒不如从了年叔罢。」公子听了,然后恭恭敬敬作了四揖,又与先生
父亲作揖过,在下首偏座坐定。来应聘再将公子细看,果生得:气宇轩昂,满面
春风和蔼;骨多带秀,微含霜冷清奇。问其年方十一,试其学腹五车。最爱头皮
青绿,红绳挽就时新角;可喜面庞白粉,容光飞舞色惊人。休言有女争求婿,便
是多儿也不嫌。来应聘看完,说道:「古称貌美潘安,贤侄实有过之矣。」因而
茶罢,只不起身。居行简见掌珠举动宛似男子,心中甚喜,见他不去,不觉忘其
所以,笑欣欣的说道:「今日老年弟既是有暇,何不暂屈书斋,一卮薄酒何如?」
此时来应聘只苦心事一时不便说出,忽听见留饮,满心欢喜,竟不推辞。居行简
遂一面吩咐童仆入内备酒,一面邀他同到书斋而来。这书斋一带三小间,收拾得
甚是齐整,居行简闲暇无事,在内看书消遣。或是掌珠执经问难,翰墨之所故,
此内中图书古玩无不雅洁。来应聘在内看了半晌,家人来请入席,大家不必谦逊,
居公子只朝上作了三揖,然后坐在父亲身旁,面前另是一副小杯箸。来应聘此时
已看得居公子十分中意,只是不好启齿,只得先说些朝政得失,又说些仕途窄狭。
酒到就饮,饮半晌,居行简满心厌听,因叫人取过色盆,斟了一杯满酒自己立起
身来道:「得失险易,不必在酒席间论定是非。不如借此杯中,以博今日之欢。
乞老年弟行一令来,以便饮酒。」说罢,着人送到面前。来应聘想了一想道:
「老年兄要弟行令,只得允从。」先吃了一杯令酒,取了六个色儿在手中,说道:
「我想当日做穷秀才时,拿了书本,寒暑无间,所望者功名到手,衣紫腰金,脱
尽寒酸。选了有司,一味悛剥民膏,何愁不富?财既充盈,就有喜庆之事。不是
谋干升迁之喜,就有嫁娶生育喜欢。有了财喜,亦必要有福消受。有福消受,亦
必要有龟龄之寿以享之。小弟今日所取的,是三为财,四为喜,五为福,六为寿。
如若不遇,竟饮四杯。各说酒底,遇一者免饮一杯。」说罢,将色掷在盆中道:
「取三财四喜五福六寿。」掷完,盆内却是有财福,而无喜寿,该补喜寿两杯。
先吃一杯,补喜的酒,说道:「自喜恩深陪侍从。」后吃一杯补寿的酒,说道:
「称觞献寿乐钧天。」说完,叫人斟满了令杯,送与王谦六。王谦六接杯饮干,
取色儿说了下盆语,掷将下去,却是有财喜,而无福寿。遂吃了一杯补福酒道:
「福随春色润家庭。」又补一杯寿酒道:「山翠遥添作寿杯。」说完,送与居行
简。居行简亦照前掷下,却是无财无喜,该补财喜两杯。吃了一杯,说道:「年
年喜见山常在。」又吃补财的酒道:「临财毋苟得。」说完,叫人斟酒送与公子。
公子立起身来说道:「父执之前,焉敢放肆。但是年叔之令,小侄又不敢不
遵,望先生、父亲恕罪容掷。」遂将酒折入小盅饮干,也照前掷将下去。却无喜
在内。将酒饮完,说道:「喜有儿郎读父书。」说完着人斟酒,起身出位,送至
来应聘面前。来应聘看了公子,接杯在手大喜道:「却果是喜有儿郎读父书。老
年兄有此佳儿,必得才美之女配合才妙。今日小弟兴来,实不相瞒,意有所在。
小弟只生一弱息,却与令公子同年,虽不貌陋,亦且聪明。若不弃嫌,弟与年兄
今日结了儿女亲家,成就此佳儿佳妇岂不快美?」王谦六见他愿将小姐与居公子
联姻,遂满口赞美的说道:「果是老先生眼力不差,这门生实系东翁千里之驹。
小弟在此西席三年,公子每日进馆诵读只有一时在馆,诵读的不两三遍,就能背
诵如流,到如今一日数行俱下,再读几年自是玉堂金马。就是前日居老先生入朝,
他题了首入朝的绝句大有才情蕴藉。」来应聘听了忙问道:「这首入朝诗,年兄
可还记得么?」王谦六道:「怎么记不得。」遂自念出道:夙兴不寐去朝天,满
腹忧民待生灵。
寂寞自回衙署冷,只留衣惹御香烟。
来应聘听完,不胜击节道:「前一句为臣尽职,第二句忧天下之忧,只一待
字,含蓄甚深,不敢越隙,空怀满腹。第三句自怜官非台谏,冷署鸿胪。第四句
又以自慰,竟将居年兄描写曲尽,不意童稚有兴匪夷,真可喜也。真可爱也。」
居行简只微微笑说道:「小儿雕虫伎俩,来年年兄教诲才是,怎么一味夸称?听
了宁不有愧?我们且顾饮酒。」一面送盆到王谦六。王谦六也起了一令,令完,
居行简也是行了一令,各各欢然畅饮。
来应聘因又笑向居行简说道:「我想令郎诗中,说衙署冷淡,若要热闹,有
何难事?如今第一着热闹势利关头,只要奉承得几个宦官欢喜,功名自然炫赫。
小弟不瞒年兄说,近日若不走这条路,怎得有此风鲜衙门,使人知畏。」居行简
却听得甚不耐烦,又把好抢白他,只叫人忙忙斟酒,直吃饮得尽欢尽兴,方才告
别,起身而去不题。正是:趋炎小人事,宁澹君子心。
澹处终常久,趋炎不可钦。
居行简同着公子别了先生入内,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埋怨夫人道:
「我着人进来请公子出见,只不过一时难回来给事,妳只该推托事故,不出才是,
怎么竟打发她出来?喜得孩儿乖巧不露破绽,绝不疑心。倘或败露,岂不是一场
笑话。」夫人道:「我原不要她出来,恐怕露出本相。孩儿道:父亲既认为男子,
安得不以男子见人。又说:司空惯家。故此放她出来。既不辱命,又何碍也?」
居行简道:「妳道来给事定要见我孩儿,却是为何?」夫人道:「想必是他晓得
我孩儿会读诗书,羡慕请见,也是年家子侄常事。今已见过罢了。」居行简道:
「夫人有所不知。你我坐在衙中,哪晓得外面事情。不知谁人传出,说我孩儿人
物清俊,文才秀美,歆动得满城中有女之家,要与孩儿为婿。他今日之来,竟有
个先下手的为强,只因不曾亲眼见过,心还不定,今日见了,我看他光景,死心
塌地要与我给个儿女亲家,岂不好笑。」遂将席间一番说话细细述知。道:「倘
明日着人来议婚求允,这怎么处?」夫人道:「原来如此。以后有人来说亲只推
说孩儿年幼,再过几年来说不迟。」说罢,也就不题。谁知这来应聘回家,将居
公子的相貌文才,席间礼仪细细述出,直听得这个爱妾心花俱开。说道:「老爷
千万替我作主,使我女孩儿结此姻缘,心愿足矣。」来应聘道:「我今日席间已
曾露意。只是他父亲绝不招架,欲待再说,殊为失体,故此后来只是吃酒。」爱
妾道:「他只不过一个穷官,你是风鲜,谁不愿巴结,何不明日再托一个势力之
人去说。他难道自不思忖,有个不肯附就的么?」来应聘道:「他虽是穷官,到
也立品,只是有些性子倔强,不顺人情的人。我只好慢慢托人宛转去说,再无不
成之理。」这才是:有女求佳婿,生男愿好逮。
谁知有圆缺,惹出许多愁。
居行简只因无子,祝夫人将掌珠小姐改了男装,自己哄骗自己,以乐家庭。
不料掌珠小姐自改了男装之后,渐次长成,行动举止,竟自认作男人,绝不露一
毫女子之态。又常认真诵读,就像要做秀才、中举、中进士,解会、状元拿得稳
稳的一般。父母见她聪明,只得由她情性。不期读到十二岁上,竟读得满腹文章,
一腔才思,向来从不见人,今又接见了来给事之后,来给事跟随的人一发传扬开
去,以致媒人日日到门讲求亲事。夫人只是极力推辞,说公子年迈幼小,不是议
亲时候,再过几年不迟,怎奈回了这家,那家又来,先前还是缙绅富室,后来俱
是当道显官,缠扰得无法可处。回又回他不得,应又应承不得,只终日含含糊糊,
担了许多愁肠干系。欲待对人说明了是个女儿,又因白己现立朝堂,日与士大夫
接见,一旦说明,岂不被人笑耻。欲要使掌珠仍改女装,深藏闺阁,使人慢慢的
透露出来,以绝众人求亲之念,因又想道:「这事如何使得?再若知道是个女儿,
有此才貌,一发来求的多了。你想长安子弟尽皆纨绔,半属富豪,哪一个可称坦
腹?」遂想来想去,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妙策以回众人。往往忧愁,又当不得来给
事托了王谦六,屡屡向居行简求亲。先前也回,无奈王谦六是在家中的先生,早
晚劝允,居型简一日忽想定了一个主意,来寻夫人商量,以应将来。只因这一商
量,有分教:人心险恶原无准,一日风波十二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怫意事尽成敌国奏陈情怜准还乡
词曰:郎才秀美都欣快,倩托良媒无懈。谁道眼空世界,辞却人人怪。祸应
急避须无怀,丹陛历陈年迈。归放无官松械,默默芥。调寄《桃源忆故人》话说
来给事,自从酒席间见了居公子是个粉妆玉琢,又(试问些古典,对答详明,见
其)才华锦秀,岂有不爱!又听了这首做父亲的入朝诗,遂在(他)同寅面前无
不时常夸说。又因当日席间曾说结为儿女亲家,心中十分拿稳。又托王谦六在内
撮合,料这事决无不成之理。谁知说来说去,居行简终是含糊,竟无半句许允之
意。来给事不是作了字来,就是着人来问王谦六。王谦六又不便裁答,只得因因
循循,似允不允的意思回他。来给事见不允亲事,心中甚是不悦。因请了王谦六
来,发话道:「可笑居年兄老来颠倒,这样不中抬举!我一个风宪当权,将一个
如花似玉的女儿与他结亲,有什辱没?有什不愿?他却如此推三阻四,不肯应承。
只消我寻些事故,提起笔尖,看他这个少卿可做得安稳不安稳!」王谦六听得甚
觉没趣,不便回言,只得连连告辞道:「小弟今日回去,若有好音,自当复命。」
别过回到馆中,因劝居行简说道:「老先生既有令郎公子,如此美貌文才,日后
自然要择名嫒贤淑以成佳偶。小弟闻得来老先生的这位小姐,虽是宠妾所生,也
会读书能文,甚得其父之所钟爱,不啻明珠。向来慎于择婿,留心已久。今见令
郎公子年相若,貌相当,实是一段良姻。他又苦苦来求,又且托小弟再三恳允,
而老先生决不许可。只不知老先生有何高见,而不允其请也?」居行简道:「嫡
出庶生何关轻重?大凡男女结亲,总同一理,无不慎重再三。小弟方才与拙荆商
量,说弟只此一子,又且赋性娇柔。今若一旦妄许,焉知其女将来果是贤慧?倘
或情性乖违,不能定准。所以古礼女子二十而嫁。况且小弟近见仕宦之家,往往
贵财慕势,一有男女即想联姻,及到后来不是富贵浮云,就是男顽女劣,有乖懿
行,甚至夫妇成仇,彼此怨恨父母误结此婚,往往有之。今日小儿年才十二,齿
发未齐,虽不能遵古礼男子三十而娶,亦必在二十上下之间,使男女成交之时,
审其贤良,观其四德,然后各因其材而使之婚配。所以古人有相女配夫,无不各
得其所。何必在可待之年,以误儿女终身?故此妨命。」王谦六道:「老先生议
论,实乃持正。但小弟想来,婚姻二字实有天意存焉。有强之不来,拂之不去。
若据小弟看来,这段婚姻大有天意。既有天意,老先生亦当准今略古。若只一味
拘循,未免不通于世。亦且仕途窄狭,时有风波,近闻吴家宰、钱司马、靳詹事
俱托人来求允,老先生一概谢却。倘能一一体贴老先生这般主见,自然无言。设
或有人不能相谅,若道老先生不屑与此辈联婚,恐堕恶道,后悔晚矣!依小弟愚
见,莫若允了一家,庶免物议。乞老先生与老夫人熟商为妙。」居行简听了这番
说话,想了一想,复又笑了一笑,寻些别事与王谦六闲谈了半晌,遂别了入内,
来寻夫人细细说知,道:「他们只知我恋此乌纱,以为荣贵,殊不知我弃掷有等
鸿毛。我今想来与夫人在京数年,俱在半百之外,家园祖业久已荒芜。况且主上
(虽是聪察,但)不理朝政,无奈奸佞滋生,边庭衅起,流寇纵横,吾恐将来便
有不测之患。我今何不趁此告老归家,以乐吾余年。亦且使女孩儿别寻佳婿,不
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听了,说道:「识时务者,吁为俊杰。老爷主见甚是有
理。」居行简主意已定,遂写了一道表章,五更入朝陈奏。本内奏的是:鸿胪少
卿居敬,谨奏陈情,乞骸归里,以彰恩恤事:臣闻幼学壮行,佐圣明而赞理,筋
衰力惫,乞仁主以休归。征于古,验于今,朝朝不乏;矜于老,恤其衰,代代有
人。是以臣心窃慕而景仰者也。臣今多年犬马,乞怜准恤之覃恩,时昔衔环,望
赐归骸之圣德。修其墓,葺其庐,冀生死以图安;耕其田,课其子,报君亲于有
待。茕茕之口,望帝阙以谢隆恩;孑孑孤身,瞻光天而祝圣寿。伏乞睿准行,不
胜特命之至。
天子看罢表章,准其所奏,着他致仕荣归。居行简领旨谢恩,回到衙中,即
行打点起身。早已有二三知己,闻了此信,俱来饯别。这些求亲不遂的,只要与
居行简为仇,忽听见他告老致仕,朝廷已准,一时没处下手,也只得罢了。居行
简先与王谦六作别,然后从从容容同着夫人、公子,带领仆妇离开了京师,一路
往南而来。此时居行简,一则离了是非险地,二乃夫妻儿女同归故乡,三来是告
老致仕荣归,不比降官,故此沿途俱有官员迎送,也觉十分高兴。一日在舡中无
事,与夫人商议道:「当日一时游戏,将掌珠女儿改了男装,是欲暂时(在闺阁)
往来娱日,不过以真作假之事。又因资性聪明,延师教诲,以假作真。谁知播满
长安。喜得是我早些见机,不致败露。不然贻笑京师,即欲致仕,也觉无颜。如
今离京已远,不日将到家中,莫若改了女装进门,免得后来又有话说。」公子听
了,笑说道:「孩儿改装,甚是容易。只是前日孩儿看见父亲本稿中,有耕田课
子,今若无子而归,岂不有欺诳之名!况且长安这番求亲的,未必安心宁息,只
怕将来还有其人。莫若依孩儿愚见,仍是男装到家。到家之后,料想不比京师,
慢慢改装。若是有人知男,即以宜男见之;若是有人知女,即以掌珠见之。一如
游龙变化,令人莫测端倪。不知父亲意下如何?」居行简听了,不禁大笑,对夫
人说道:「这般说来,岂非夫人有女,我亦有儿,到也风流蕴藉。目所未有之事,
有何不可!」大家说说笑笑,日在舟中,一路进发,不知不觉早已到了松江家中。
未免料理一番之后,甚觉清闲散诞。居行简自与一班昔日老友,常带小童携樽挈
榼,寻山问水,邀月赏花。且有一件心事不能摆脱,借此行游,往往在美少年中
时常留意,要与掌珠小姐择一佳婿。而目中所见所遇者,仅是外貌可观,及至试
问,胸中所学竟无所长。要寻一个才貌俱优者,绝不可得。居行简致仕来家不觉
将近一年,居公子已是十五岁了。
自从来家进门之后,绝迹不到中堂,却依旧男装。在后面花园中,有三间精
致书室,遂日日到内,无非涉猎诗文,讨论古今。忽一日间,看书困倦,遂掩了
书卷,凝神定目想了一想,不禁大笑起来。服侍(使女)听了,忙来问道:「公
子方才看了哪篇得意,这般喜欢?」公子又笑,说道:「好笑!我竟忘了本来面
目,只一味钻研穷究!朝中又不(开)科考较女才,何必终年矻矻,作老死牖下
计?岂不可笑!」内有个使女名唤素琴,因掌珠小姐男装出入书馆,要个书童服
侍,遂将她也改了男装,做个书童贴身服侍公子。公子喜她作事乖巧,说话灵变,
又且有些姿色,故此一刻少她不得,也就教识些字儿。却与公子同年,也是十五
岁。今听见公子说出笑的缘故,因接说道:「岂不闻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老爷、
夫人当日教小姐改装公子,亦不过游戏一时。谁知习以为常,从师学业,不期小
姐赋性聪明,文才日誉,以致有女之家争相求偶。若不是老爷先见早归,是非得
免。今日回来,只宜改头换面,又不料仍是男装。我常听见诗经上说是:」窈窕
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小姐窈窕淑女也,非君子也。以小姐依旧男装而作君子,
如今回来喜得才名未播,倘或渐渐传开,亦如京师人来求偶,一时男装不可,女
扮不能,得毋男装以娶淑女耶?将欲辗转反侧,寤寐以求之子之于归耶?此素琴
之不可解也!况且近日闻得老爷玩水游山,暗暗为小姐觅寻佳婿,寻来访去,目
无一人。盖因老爷知小姐之才之貌直如白雪阳春,要寻一个阳春白雪的男儿与小
姐而咏河洲,绝不可得。岂不是曲高和寡之一意耳!若依素琴之见,莫若换装,
静字闺中,以俟君子。「掌珠听了,暗暗点头,因说道:」尔言亦是正理。我今
岂敢以有才自恃,如果有事,男装亦可,女束亦可。且过些时,再作商量。「正
是:有才自古必风流,才不风流非好逑。
若使今朝换装束,关关怎得近河洲?
掌珠小姐自此以后,也就不似当日手不释卷的涉览。因见园中花不灿烂、树
不扶疏、山不嵯峨、水不曲折,遂终日在园中着仆妇栽名花、植嫩柳。又使人寻
了惯叠假山之人来收抬点缀,竟将这座花园布置得花团锦簇的一般,居行简与夫
人见了甚是欢喜。夫人见掌珠渐次长成,亦时常劝她改装,习些女红针黹。掌珠
只得遵依母命归到绣阁中,更了女装学习。你想一个才色聪明的女子,有什难学
的事?不消几月,早已学成。忽一日,管门的家人传进一封书来,封函牢固。居
行简接了,慢慢拆开看去,其见上面写的是:久违师范,只缘阻隔河山;未报深
恩,盖为阶梯相左。迩时复命得瞻紫阙,又适老师台予致荣归,徒然念切,形诸
寤寐矣。新膺简擢,试士南都。吴郡文才,冠于诸国。自惭目无犀照,难操月旦
之妍媸;识不充盈,奚任丹黄而甲乙。所幸出之门墙,蕴之有素。靡不矢公,而
负老师台之教育深恩耳!(因思)庭前玉树,久已名播京师;膝下神驹,定使飞
扬霄汉。意欲攀援以展愚忱,不尽欲言,下车面悉。门生吴志顿首百拜。
这吴志,字本怀。当时居行简在湖广荆州府做刑厅时,分房入帘,看了吴志
的文字,十分得意。呈上主考,主考嫌他文字纤巧,不肯中他,居行简极力苦求。
主考见他秉公,只得依允中了。(吴志中了举人,方晓得深亏房师居行简之力,)
拜见之日,称为恩师。隔了几科,又成进士,遂选了陕西咸阳县知县,屡坠外任。
只因彼此升迁,再不能够相会。今值任满进京,满拟师生聚首,又谁知居行简已
经告老归家。细访告致缘故,方知为谢绝求婚,致于当事,所以归家。吴志在京
遭际,特点了江南提督学院美差,他就十分欢喜道:「恩师有子,正报恩日也!」
遂不等到任,先着人来下书。居行简看罢,忧喜相半。吩咐家人道:「好好管待
来人一饭。说我老爷不及回书,等吴老爷到任时相会罢。」说完,将来书来见夫
人,说知书中来意,道:「这怎么处?我又并无子息,谁人去考?空负他一段美
情!」夫人道:「没人应考,只消写字回他。就不回他,到了考时,没人进院,
他也罢了。」居行简听了,绉眉顿足道:「妳还不知书中的意思,自因掌珠自幼
男装,知我有后,又且他在京中知我致仕,皆为辞婚,有触当事。故此知我有子,
正在求名之际,着人先下此书,叫我儿子应考。今无人应考,也可支吾。倘他来
见我,一个师生来后,必请师母相见,又必请师弟相见,那时又怎么处?」夫人
听了,笑说道:「这有什难处的事?他若要相见,少不得还是掌珠会他一面罢了。」
居行简道:「会他也还容易,只怕会面之后,又生别端,亦非美事。」夫人道:
「他虽是我处宗师,却无干涉。况且又是你的受恩门生,就有什事,他也为你周
全,何必忧疑?」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父亲、母亲俱不必为孩儿思虑。据
孩儿的主意,且到临时孩儿自有作用,今日且不必细说。」居行简道:「孩儿临
时固有妙用,但我正在忧疑,何必隐讳,妳今可快快说来,使我放心也好。」掌
珠因而说说笑笑的说将出来。只因这席话,有分教:说来尽是消愁语,始信婵娟
可作儿。
不知她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底里难窥真色相泛常谁识假儒巾
词曰:尽认宜男,衡文校士,恰值来南。为念前恩,修函先生,欣照须参。
通今博古沉酣,笔到处,纵横妙谭。宫墙高揭,无愧无惭。调寄《柳梢青》话说
居行简见了来书,忧疑未决。却是掌珠小姐说临时自有妙用。居行简再三问她是
何妙用,掌珠小姐道:「吴世兄此来,胸中已有成竹,来时不可不见。孩儿若不
见他,岂不将父母十五年有子之名,竟成虚话?既见之后,必须应考。倘能侥幸,
做个秀才,也不负他报父亲昔日之恩。」居行简与夫人听了,不等她说完,连忙
说道:「孩儿妳怎么考得?在他手中不是侥幸,莫说孩儿有才,便就是略有可观,
或者不及完篇,少不得他为妳周全,必定高高放出。孩儿不想一个秀才,也是朝
廷名器,关系重大,岂容女子擅窃之理?若是做了秀才,定有一班同案以及先进
互相往来,不是以文会友,就是以友辅仁。那时推之不去,却之招尤,这怎么做
得?」掌珠小姐道:「正为人所不能行,孩儿独能行之,才是奇事。若虑做了秀
才,怕人缠扰,只消使人递了一张游学文书,在家总不见人,从此换了女装,静
俟闺中,岂不先受了一番荣华。」居行简同夫人直听得心花俱开,笑说道:「孩
儿此见,一如蛟龙变化,首尾莫可测度。」大家说说笑笑以待宗师到任不题。正
是:盈盈闺秀正鲜妍,且又才高性有天。
若不恃才还逞逞,暗香何得有人传。
过不多时,吴宗师早已到任。到任之后,即来拜谒。果然拜见了居行简,即
请拜见师母并世弟。见过之后,因他是个衡文之职,恐生外议,不便款待,因而
自去。吴宗师回到衙中,因是岁考,按临各府州处。又过多时,有文书到苏松二
府,先考苏州,后考松江。少不得先从县考。居公子是宦家公子,进考时随身带
了素琴服侍。题目到手,即举笔濡毫,不假思索,因而县府俱已取居公子为第一
名。不日宗师按临昆山,调考两处生童。居行简只得同了公子,带了仆从到昆山
寻个寓所。公子这番不便带人进院。到了进考这日,备了一乘小轿,从五鼓先抬
进辕门安歇,居公子坐在轿中等候点名。(候)不一会,早已放炮开门。居行简
久已嘱托教官护庇公子进考。这教官见已开门,从县府一起起报名,应声鱼贯而
入。点到松江,教官即走到居公子轿边,请公子出来,一同入院,故此井无一人
敢来搜检。又引公子坐入号房,等了多时,题目方才到手。果是才高三峡,一泻
千里。不到两三个时辰,早已做完。欲待交卷,却见并无一人做完,只得坐在房
中。直坐到下午,方才看见有人上堂交纳卷子。此时宗师已退入在内,堂上无人。
公子看在眼中,道:「他若出来,反有不便。」遂将卷子走上堂来,置放案间。
正值开门,随众而出。到了辕门口,轿夫连忙迎接,公子坐轿回寓。居行简看见
公子出场回来,无限欢喜。着人收拾,连夜下船回家等待消息。这吴宗师看了居
公子的文字,竟如美女簪花,鲜妍秀色,深合己意,不胜击节道:「果是名不虚
传,长安久誉!怪不得府县取他为案首。既是府县取他案首,我又有何嫌疑?亦
以案首取之。」过不一日,发出红案,竟是第一名居宜男。有人来报喜,居行简
一一打发而去。居夫人使人置备了一副极齐整的儒巾、蓝衫,等候送学。到了送
学这日,官家行事不同,厅堂结彩,侍从多人将居公子打扮的风风流流而下学。
下学之后,一路迎来,直看得满街塞巷的男男女女,无不啧啧称赞居家公子,好
一个风流美少年。你道居公子一路迎来,怎生好看?只见:面如傅粉,头发齐眉,
一顶儒巾笼总角;唇若朱丹,身材俊逸,一领蓝衫(遮盖体。巾插)银花光耀。
衫披锦绣成双。坐下白马金鞍,覆罩黄罗深伞。人人喝采,潘安出世好儿郎;个
个称奇,西子重生如处女。
居公子坐在马上,一路迎来。见见人俱喝采,昂昂然右扬鞭,左绾缰的东瞻
西盼,越显得风流俊逸。竟有个看杀潘安,想杀卫玠,被人拥拥挤挤,拦住了马
头不肯放行。还有那些宦家富室的门口,重帘之内,夫人、小姐见了这般似美女
的一个小秀才,恐他容易走了过去,叫使女、仆妇出来拦住马头,不容他径去,
定要多看一会方才放行。居公子见帘内俱是妇女,越卖弄精神。手勒丝缰,斜翘
两镫,两眼注目,射入帘中,两边观看。一时就哄得这些夫人,小姐,以及妇女
各笑嘻嘻,启帘争看。内有年纪老成的,恨不得扯她下马,搂入怀中叫声儿子;
内有年纪与她相仿的,恨不得一时凑合拢来,成了夫妇。就闹得松江城里城外,
这些乡绅富室,各着人来拦路邀截,要看居公子的标致。居家的跟随人役,又不
好变脸呵斥,只得由他截去。先前还是顺路,到了后来,不是顺路,也来邀截。
家人们怎肯依他,两下吵吵嚷嚷,这边不肯去,那边又不肯放。公子在马上暗笑
不止。只得说道:「索性做个人情,不可偏了一边,由他去看罢了。」那边家人
听见居公子肯去,就来笼着马头,引到自家门首帘下,帘内的夫人、小姐竟看一
回才肯放行。故此耽耽搁搁直到一更之后,方得到家。此时家中厅堂结彩,鼓瑟
吹笙,肆筵排席。居行简同居公子先拜谢了天地、宗亲,然后与夫人坐下,受了
八拜之礼。拜完,居公子推说辛苦了一日,不能饮酒,告辞入内。居行简自同贺
喜的亲友饮酒,搬演戏文,欢饮终宵。居公子入内,将路上邀截看看的光景与母
亲细细说述,各笑一番不题。正是:善戏谑兮岂是谑,多才必定逞奇才。
如若认真迂而腐,迂腐之人何有哉!
这番举动,果是有女之家,打听得居公子尚未有亲,俱央人说合。居行简又
只得极力苦辞,说公子年还幼小,况且有志,必得中了进士,才肯议亲。无奈愈
辞愈有。又是一班新进的秀才,来约居公子去谢宗师,居行简欲要回他不去,掌
珠道:「若以宗师为父亲的门生,孩儿不去亦可。今以孩儿为宗师的门生,似乎
要去。况且孩儿案首,为诸生之领袖,岂有不去之理!」居行简听了,点头许允。
只得同公子与一班新秀才来。到这一日,居公子与众秀才,各穿戴了儒巾儒服,
当堂拜见。拜见完,宗师发放了诸生出去,独留居公子到后堂小酌。因请罪道:
「愚兄今日荣幸,皆受尊公老师台之恩,以至如此。适才贤弟与众生员,在公堂
之上同行拜谢,使愚兄心有不安,贤弟似乎多赘矣!」
居公子听了,连连打恭说道:「老世兄与家严昔日之师生,小弟与老世兄亦
今日之师生,焉敢缺典。」说罢,饮酒间讲论些文字、古今典谟,甚是雅饬。宗
师笑(问)道:「(愚兄在京时,闻得尊翁老师台为贤弟辞婚。只)不知贤弟近
日可曾有聘定否?」居公子道:「家严只因愚弟有执意欲得成名之后,议亲不迟,
故此尚然有待。」宗师道:「此乃贤弟志士所为。异日走马春风,看花上苑,少
什么金屋阿娇!只不知谁家有福,以作燕燕于飞也!」两人说说笑笑饮够多时,
居公子再三辞行。宗师不能相强,只得起身相送大门之外。居公子同了素琴走出
辕门外来,忽见一个秀美少年翩翩迎面而来,两下彼此注目而视,一时不便交言,
各将手拱一拱,各自走开。居公子走得远了,方回头看少年。还立在那里,有徘
徊不忍欲去之态。居公子因对素琴说道:「谁知世间也有这般一个美步年在我眼
中经过。」素琴道:「果然生得神清秀美,丰韵飘然。据我素琴看来,到也与公
子可以并驱中原。」居公子一面走,一面又说道:「不知谁氏之子,只怕徒具外
观,胸中无学,亦不足取也!」素琴正欲讲谈,早已有家人来接公子。公子坐入
轿中,到了寓处。次日同父亲回家不题。正是:各抱奇姿各抱才,忽然相遇费疑
猜。
乍喜乍惊还脉脉,勾勾引引到家来。
却说居公子别过了宗师,路上遇着这少年,你道是谁?原来是嘉兴府秀水县
人,姓许,名汝器,字瑚琏。因幕唐伯虎风流倜傥,遂又别号绣虎。却是世代簪
缨。他父亲也是有名之人。(这许绣虎自幼)资格不凡,读书过目能诵。十二岁
就进了一个秀才,(他就看)得功名,有若探囊拾芥。不期进学之后,不上半年,
丁了父艰,又不到一年丧母。他因双亲连丧,祖父遗业原不丰厚,故此家业渐替,
也不在他心上,他只读他的书。除了读书做文之外,毫无所长。亏得有个族叔许
璜,字近是,在京做官,常有所赠。又得家中一个真诚仆妇,故此薪水灯火之费
不致经心,得以安心守制苦读。苦读些时,因在制中,功名尚早。一日读书闲暇,
因想道:「当今士子,只不过熟习时文,相沿??(抄)袭,已成陋规。功名到
手,即便弃掷。即有一二锦绣文章,亦不过鉴赏一时,无有实际。怎得有才如班
马,诗成李杜,字字敲金戛玉,令人吟咏,口颊生香!我今在守制之年,何不博
学以取名。奈何拘拘然束缚胸襟,于八股中去求生活,何其愚也!且我文章,奚
往了然,有何可读。再若读去,若读成了一个不迂即腐,不通世务之人,那时想
法救精,便觉繁难了。」自此以后,(想定了主)只博览群书,讨研古典,以及
诗赋、诸子百家之言,无不潜心领略矣。许绣虎资性既高,又肯勤读,何患无成。
到了十六岁上,竟学成了一个博古通今之士。又且自小生得眉清目秀,亭亭皎皎。
到了如今,一发长成得美如冠玉。况且胸中学问充足,自然而然不觉的晬于面,
盎于背,而英华发现于外矣,竟是个风风流流的美少年。但他父丧虽已三年满,
母丧也是三年,二服以来已是六载矣。(故此向来不留心领略)与人交际,如遇
要事方肯出(门一)走,(事毕)即便归家。在家中竟如处女的一般。每日间嘲
风咏月,遇景题诗,兴怀作赋而已。不觉又是三年,已是十八岁上,服满,方才
出门行走,拜见学师,烦他出文书到宗师处起服。这年正值岁考,竟考了一等第
一名。宗师发落时,不胜施旌。旌奖之后,不要说同学的朋友,不是赞他文章古
秀,就是称他诗才擅美,无一不来交好。只是这番称赞,就歆动了城内城外,乡
绅富室有女之家,无不羡他少年貌美,要招他为婿。俱托人来说亲,俱各夸张,
不是张府上小姐仪容绝世,就说李财主家姑娘容貌无双,终日走来缠缠扰扰。这
许绣虎一概不肯应允。又被一班慕他才名的,不是今日来求题诗,便就明日坐着
索赋。这个打发去,那个又来相求。终日绵缠,手不离笔。喜得他诗文敏捷,送
来笺纸、扇头,举笔诗成,限韵即成,故此不致堆积。这还是腹中所有,易于许
人。
最苦的是婚姻一事,往往被人缠扰得无计可回。即使回了张黄李赵,又有吕
蔡陶姜来问信,只弄得许绣虎青黄无主,黑白难分。欲就了这家,又恐此女虽有
姿色,未必多才,岂是我许绣虎之好合;欲待允了那家,又恐怕其人之女,虽是
有才,未必便称佳丽。终日只是含含糊糊,又且不便与人说知心迹。无奈这些做
媒的人,俱是受了女家的嘱托,一早一晚的来走动,许绣虎甚不耐烦。口枯且又
琐,极力俱辞。到了后来,这些女家见他东也不允,西也不就,恐怕媒人口舌笨
拙不善言辞,只得另又托嘱乡坤家寻了乡绅,财主寻了财主,秀才寻了秀才,俱
来说亲求允。许绣虎终日迎送不暇,十分愁苦。一日梳洗对镜照了一番,不觉暗
笑起来,道:「从来人以貌美为佳。不意今日我许绣虎反以貌美受累,岂不是件
从古未闻未有的事,岂不可笑?」梳发未完,老仆走来说道:「有一位冯老爷来
拜相公,坐在厅上立等。」许绣虎问道:「哪一位冯老爷,他来为什缘故?」老
家人笑嘻嘻,不知说出什么话来。只因这一说出,有分教:安排陷阱牢鹦鹉,得
开金锁脱蛟龙。
不知后事端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憨公子为妹婚寻人立逼美秀才苦推辞受尽肮脏
词曰:韫椟才高,青年貌美,久着时髦。愿结求婚,央媒月老,招赘儿曹。
甜言逆耳徒劳,魆地里、安排虎牢。关禁煎熬,憨呆狂且,潜奔生逃。调寄《柳
梢青》话说许绣虎听见老家人说是冯主事(来拜访,知他必无别事,毕竟)是哪
一家烦他来与相公做媒的。许绣虎道:「原来是他。」速忙将衣巾整齐,出厅相
见,道:「小侄不幸严慈俱背,读书不出户庭者六载余年。(有失问候。)今虽
服满,尚未(趋承)问候年伯,不意年伯反赐辱临,侄罪多矣!」冯日敬道:
「我记令先尊(年兄)在日,贤侄尚在髫龄,已知贤侄必非凡品。光阴瞬息,已
经六载,今观贤侄伟然一丈夫矣,深为可喜。老夫今日之来,非为别事,(只因)
受了来大冢宰之命与贤侄为媒。这来大冢宰,近日告假在家。有位千金小姐,
(姿色之美,不待老夫言述。只因为父者过于溺爱,不免慎择东床,一时未得佳
美之婿,所以这位小姐盈盈)二八,(尚然待字深闺)。不意近日(大冢宰忽有
所)闻,(而)知贤侄才(情高卓,容)貌不群,实可称东床坦腹。前已托人来
说,贤侄一例推却。未知何意?因想来人或者言语未周,或者未堪郑重。因知老
夫与贤侄世交(通好),故(此)特命老夫亲(自)来(厅)作伐。(必能善为
我言,因而受托)。乞贤侄允从。(一则不负冢宰殷殷择婿之初心,二则无辜老
夫执操柯斧之意。)」许绣虎听,连连打恭道:「小(年)侄赋性愚鲁(而且钝),
又兼家寒,向蒙诸位簪缨,通家旧谊,往往议结姻亲?(年)小侄非不愿纳,但
心固有志也。尝思天下美(貌)女(子,)何处不有,才(智之)女,亦何地而
无?若貌无沉鱼落雁之佳,才无咏絮之雅,小侄不取也!必待才貌兼全,能与小
侄之才旗鼓相当,你吟我咏,才是小侄的佳偶。况且男子之娶妇,与女子之嫁夫,
若无定见,一有所失,终身怀恨,悔莫大矣。(负大冢宰殷殷择婿之意,为人之
所才夺也,)还望老年伯善为我辞之。」冯日敬听了,不觉(的哈哈)大笑道:
「我只道贤侄具此青年秀美,必要谈吐凌云,襟怀俊逸。不意贤侄(幼失双亲,
且少义方之训,)竟成了一个迂腐木雕,不通时务之论。(乌呼可也?)你说沉
鱼落雁,(避月羞花),此不过赞美之词,以比美貌之女。你说咏絮之才,亦不
过诗坛中,以赞美之称。所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谓,何而贤侄执此以为定论?
吾未见其人也!莫怪老夫言过于激,若依贤侄这般见识,错过好事姻缘,将来老
大徒伤悲耳,还宜允了这头亲事才是。(万万不可错过,失此良姻。)况且这来
大冢宰,现任当朝一品,求婚于汝,不为辱没。亦且将来富贵功名,何须力求!」
许绣虎听了,(只得)也笑(了一笑,说)道:「老年伯见教的极是,无奈士固
有志,不可夺也!」冯日敬见他不从,只得起身别去。(正是:)
炎炎赫赫做高官,为女求婚有什难。
谁道儿郎坚执意,推三阻四万千般。
许绣虎送(了冯主司)出门,自己回到书房(来。想清早起被他缠了半)日,
(又)被他抢白了一场,好不气闷。直到午后,方才气平,道:「我有如是之丰
姿,必不肯等闲弃掷,断送于村姬嫫母之手。只是方才此老劝我不可错过,老大
伤悲,倒也是正理之言。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因想了半晌,道:「岂有此理!
从来天生万物,各有匹偶。今既付我如是之才、如斯之美、又岂肯使我有鳏在下?
亦必生有一才美之女,以作(蒹葭)好合。(苟无才美之女与我而终其身,岂非
天之所赋为虚也)我今须拿定主意,万不可被人摇惑。」忽又想道:「我生于斯、
长于斯,数年以来,为何不曾见、不曾闻有什么奇才异色之女子(有只字流传。
他方才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倒也说得有些道理。)难道生于古,独不生于今乎!」
因又想道:「必无此理。我今守制六年,出门甚少。况且一水一洼之地,又无山
川之毓秀,岂有(沉鱼落雁,避月羞花)之女子?我想遍天下之大,必然有才貌
兼全的女子也!还是我不曾广见广闻,若果能广见广闻,而于此留心寻访,必有
一番奇遇,也不可知。不要被这老儿挫吾志可也。」遂依旧回绝媒人不题。正是:
姻缘自古前生定,若是今生便可为。
不是推三并阻四,怎能得见美于斯。
再说冯主事,见他不允亲事,心中不悦。遂(一径)来见大冢宰,将许绣虎
辞婚,固执不从,细细述知。道:「不是晚生不善辞令,大都此子无福,有违盛
意。」冢宰听了,笑道:「婚姻之事,固不可强为,亦非一言而决。明日有友人
相约游览西湖,等我回来再处。」来公子在旁听了,忿忿不平道:「小畜生!这
样可恶,不中抬举,藐视我父亲(大人)!怎见我妹子便是无才?(便是)无貌?
休讨得我公子性发。从便从,不从写个帖子与学院,革他的衣巾,他也没处叫苦。」
冯主事道:「公子不必性急。既是令尊大人友约游湖,且等回来再作商量。」说
毕,别去。当不得这来公子使公子性儿,(听)见不允(他)妹子(的)亲事,
心中(十分)懊恼。遂暗暗算计一番,道:「我今只消如此这般,不怕他走上天
去。」遂(悄悄)吩咐家人,等老爷(起)身后行事。过不两日,来大冢宰出门
去了。这些家人奉公子之命,无不尽心打听。分散在许家左右,访察他的动静。
不期一日,许绣虎因母舅寿诞,(叫老仆备了礼物,)从清晨出门去拜(了母舅
的)寿,母舅留他吃一日酒,至傍晚方才(辞别)回家。行至途中,忽有三四十
青衣的人,走近前来搀搀扶扶的说道:「今日许相公不在家中,我等寻了一日,
却在此处相逢,快走一步,免得我家相公等久。」此时许绣虎(虽不十分沉)醉,
(却也酣酣然有些醉态),只觉两眼蒙眬(的)问道:「今日是我出门拜寿才回,
汝家相公是哪一位?(叫你们)寻我做什事?」青衣人道:「小人等奉了相公之
命,来请公子到家做些诗文。」许绣虎道:「此时天色晚了,我要回家歇息,明
日到你家做罢!」众人道:「这个使不得。若请不去,就是连累我们受责。」一
面说,一面扶拥着而走。许绣虎道:「请做诗文,绝妙好事,我也不好辞。你家
相公,端的是谁?若是俗人,我就不去了。」众人道:「我家相公是个文人,到
那里相见便知。」说罢,不由许绣虎的脚步做主,各自用手搀扶,却扶走到一座
大楼高峻、房舍连云,一个大人家的门首。许绣虎见了,心中(却是)明白,遂
立足道:「着哪个人去报知主人,可出来迎接(才是)。」众人道:「晚间不须
迎接,且到厅中迎接不迟。」说罢,又搀扶着许绣虎入到中堂,转入后厅,又进
耳房,又出夹道,弯弯曲曲,(逶逶迤迤,)一重重,一进进,不知走过了多少
厅堂廊庑,然后到一小室中来,已有灯光明照。虽不是精致书室,却也有儿幅歪
斜诗画,数卷残书。再看那厢,有纸帐梅花,竹床半榻。许绣虎看了,想主人必
是个俗物,我回去罢。遂回(过)头要问众人,早已不知去向。忙寻旧路,走到
门边,竟关锁得无路可出。不胜恼怒,道:「这些奴才,是何缘故将我诱哄到此,
意欲何为?」只急得(甚是)没法。急了一会道:「来路关锁,必有后路可出。」
只得走入小室中,要寻后路,将灯四下照着,但见周围粉墙高有数丈,插翅也不
能飞出,急得酒气全无,暗想道:「请我来做诗文,是文人韵事,怎么(着人)
这般恶请?我记得先前进来,是个门第人家。今又如此深房邃生将我关禁,难道
怕我逃走了不成?」(又想道:「着人请我是真。恰好我今日不在家,这几个家
人遇见了我,遂自一径请来,倘或主人此时已入梦乡,不便相见,家人们不知道
理,怕我走去,我将关闭在此。」)正想未完,忽听见里面(一)众人声音。西
壁厢开了一扇小门,有十数人点了灯火,(簇)拥着一个人走来。许绣虎忙抬头
将他观看,你道这人如何模样?只见他:一脸糟粕气,满腹势豪矜。头上飘巾歪
戴,身穿鹤氅披风。(一双近视眼,对面不分你我,两肩斜亸侧,横行岂识高低。)
吐语出言,嘴上白沫乱滚;摇头侧颈,周身摆踱轻狂。人人尽道呆公子,个个称
他似丑驴。
这个人跨入门来,见了许绣虎,拍手呵笑道:「果然好个小许!」遂将两手
做了一个手势道:「竟可以如此这般。怪不得我家令尊日日想他,要将我妹子做
个牵头,要他入赘。」说完,将手笼着两只大袖,一顿摆踱。许绣虎见他出言无
状,大怒喝道:「何物狂奴,作此丑态?」那公子道:「呀(呀)!小许,我实
对你说,(谁人不晓得)我是来大冢宰的大公子,恩萌(世袭)锦衣卫,将来做
官。你若与我妹子做成了(这头)亲事,你就在我家,吃我的饭、穿我的衣,我
就与你如此这般,也不叫你为难。」许绣虎听了,方晓得就是冯主事说的(这头)
亲事,不肯应允,着人哄来。遂十分恼怒道:「我是文人才子,岂可与你一般见
识,快着人送我回去,万事俱休!若使令尊翁(老先生)闻知,反为不美!」公
子道:「(暂与你个榧子儿吃。)我家老官实要招你为婿,你为什么(推三阻四)
不肯应允?我今日趁我家老官儿不在家中,(略施小计)着人将你骗到此地,
(我实对你说吧,)快快应承我妹子的亲事(便罢,若不应承,只叫你来得去不
得。)你(说你是什么)文人才子,(难道我来公子六爷不是)文人(才子)?
你说你是个才子,(可)家(里)有几个元宝在?料想(你)不如我家,堆着整
千整万个(大锭的)元宝!你若不信,我领你到库房去看看。你难道不晓得,单
才不如实有财的么?」许绣虎见他一味胡言,只气得无法,(恼怒)喝道:「丑
驴!你(令尊翁为女)招婿,也要人情愿。(你)怎么(歪缠)设计,哄人来家,
岂不可耻可笑!」公子也喝道:「你怎敢将人比畜,叫我丑驴!我做公子的人,
海量宽宏,不与你计较。又且爱你的标致,日后还要与你(如此这般)做个龙阳
君哩!」许绣虎大怒道:「我是黉门秀士,你怎敢毁辱斯文!」公子道:「啐!
莫说你是秀才,你不晓得吏部堂上坐的那老官儿是谁?就是(公子大爷)我的亲
亲的父亲!天下各省(府州县)大小官员,不知在他手里降迁谪调了多少,希罕
你这样穷酸饿鬼,(读千字文,百家姓,之乎者也矣焉你这等)放屁的秀才!
(只当得我公子大爷的孙子的的孙子哩。)你如今允了亲事便罢,再不应承,只
消关锁在此,饿你半年六个月,不怕你不做穷酸饿鬼了。今夜同你说话,觉动了
心火,要入内去吃酒,睡妇人了!」说罢,吩咐家人锁门,遂一哄而去。
许绣虎直气得手足冰冷,浑身动弹不得。(见他去)了半晌,渐渐回过气来,
大骂畜生丑驴。骂了一会,因想道:「我今被他锁禁在此,你看四围一似铁壁铜
墙,怎得出去?岂不将我性命断送在此!不如等他再来,且应承他妹子亲事再处。」
又想道:「如何使得!这样丑驴,怎得有好妹子?我若失口允许,倘或勒逼成亲,
叫我许绣虎与丑女子作合,如入万丈污泥,如死的一般,(倒不如寻死,还是清
洁男人。」忽又想道:「我许绣虎是顶天立地奇男子,然如何寻短见,)莫若等
他再来,一把扭住与他拚命。不怕他不送我回去!」想定了主意,等了多时,早
有人开门出来。只因这番出来的人,有分教:休言施德无人报,始信今朝恩报恩。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避风波鸿飞天壤两无意割肚牵肠
词曰:风雅仪容天赋成,自然好合不虚生。若还强逼似无情。人世岂无同我
并,蜗居焉识产奇英。今朝得见那惜惺惺。调寄《浣溪沙》话说许绣虎,被来公
子(黑夜)锁禁密室,(又受了一番恶待)进退无路,要拼性命,以待其来。忽
听有人(说话,待)开门出来,正欲上前去扭,却见是个妇人,手执灯火,后随
一个男人。连忙立住。你道这妇人为什么来开门?只因公子与许绣虎说了许多呆
话,内有个家人服侍公子入内,回到自己房中嘻笑不止。其妻子问道:「你今日
跟随公子做了什事,这般快活,笑个不止?」家人遂将这些缘故说知。妻子道:
「这许相公,可是许举人家的大相公?」家人道:「正是他。(果然这许相公)
生得人物俊秀,(怪不得)老爷要招他为婿,他却不肯。公子恼他,着人捉来关
在后厅小室中。他若再不见机,(惹了公子呆性起),就要绝他饮食。」妻子着
惊道:「这是我恩人的儿子,我若不设法救他(出去),就是忘恩了!」家人问
道:「他与妳有什恩处?」妻子道:「当年我父亲欠了钱粮,追逼无偿,将我卖
与过客。彼时父女分离,难割难舍之际,亏得许举人见了,将银赎我回家,这
(日)才与你做了夫妻,(生儿养女,)岂不是我恩人之子?快快同我救他出去,
免遭毒手。」家人道:「原来如此。(知恩报恩,实是好事,)妳如今虽要救他,
也无处可救,只好稍停,取个巧儿救他罢。」妻子着急道:「若到明日要救,也
不能了!」家人道:「这怎么说?」妻子道:「这呆公子,明日见他不从,一时
发起呆气,叫几个恶管家一顿处死,他倚着老爷的势焰,哪个敢与他作对?要救
他须在此时。」家人道:「公子方才将门紧锁,钥匙带去,(方才入内,)怎么
放得?就是放去,日后查究起来,妳、我岂不受累!」妻子道:「我今报知夫人
救他。」说罢,连忙去见夫人,将事细细说述。夫人听了,大惊道:「这呆畜生,
怎敢如此胡为!就是你父亲要将妹子结亲,只可央媒说合,怎么强逼关禁?喜得
妳来报知,快同我去放他!」到了门前,没有钥匙,不得开入。遂叫这妇人到小
姐房中取了许多钥匙来,却喜内中有个凑巧,得开而入。许绣虎正要上前拚命,
忽见是个妇人,连忙立住道:「妳这妇人来做什么?」那妇人道:「我是来救相
公。此时不必细问,快同我夫妇出去!」许绣虎听了,连忙同出。又听见黑影里
叫声「袁德,好好送许相公到家」。袁德应诺,夫妻各持灯火一路开门出来。袁
德先去与管门的说明了夫人之命,方得一同走出。许绣虎在路问明,方知他夫妇
报恩。又难得夫人晓得大体,好生感激。到了家中,打发袁德回去(,然后坐定
歇息)。此时天色渐明,因吩咐老仆道:「我今概不会客。若有人来,只说我远
出未归。」因而寻睡,直睡到下午,方才起来。想着夜来的事,不觉忿恨道:
「无端受此凌辱,我今要与他作对也不难,只怕到(那)其间官官相护,一时分
辨不出。又且这个憨狂无耻的人,与他计较反为有辱。只可笑来冢宰,有了女儿
嫁不出人来,定要寻我。我今虽得救援而归,只怕其心不死。若在家避患,岂是
常法?」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法儿来,只得吩咐老仆妇收拾酒肴,不时送到面
前,摆列桌上。许绣虎遂(推开了两扇纱窗,此时秋深时候,一园秋色,红黄白
紫,俱开得烂漫,芬芳可爱,遂)把酒自酌自饮,以消积闷。饮到半酣,不觉闷
积难消(,有若如慕如泣,自嗟自怨起来)。因想道:「我许绣虎自失双亲以来,
外无所恃,内无所怙,使我风木余悲,有欲养不能之恨,岂不虚生了一十八年。
今虽叨列宫墙,每以才华自负。因想古来有才美淑媛之称,私心景仰,(不意竟
不可得。即或有之,我许绣虎亦无处寻消问息,岂不使我空怀求偶之心,徒作天
姝之想?迩年以来,执柯者有人,作合者有人,若以俗情论之,岂无佳丽,岂乏
奇葩?而与我宜室宜家,以终其身。奈何)欲得佳丽而(自负)坚意拒人。不意
昨日受了来公子之憨呆,(今后如来公子之憨呆者谅亦不少,倘或又如此)恃蛮
使(呆)势强逼成婚。莫说其女(不能)有才有貌,即使才貌俱全,而与此辈为
俦,辱莫大焉。我今细细想来,前日冯年伯(这番)话,亦似有理。虽如此说,
然亦不可尽信,而惑我初心。亦不可不信,而操其守。我今有个主意,不必定求
如何(羞花闭月,枫落吴江之)奇才异貌,只要与我(年相若、)才相配、貌相
当,不致枋榆白豕之诮足矣。(奈何作此高远难行之事,尚乏蘋蘋藏繁,有虚中
馈)!」忽又思道:「我(今在镜中,不能鉴形于外,奈何形虽不陋,才非劣剪,
既是这些)有女之家,思寻美才郎以作配偶。我岂不择才美之妇而为好合,得毋
自弃自堕,而失初心之不有求也!」因又想道:「有美才郎,还可易见易闻,至
于才美之妇,生长深闺,若使吐露才华,香奁佳咏,流炙人口,还可易闻,留心
寻访。至于美丑妍媸,怎能得窥半面,以作寤寐反侧之想,必然难得。此所谓徒
怀吾志,只好老死丘山,勿作蒹葭钟鼓之音。」偶然间想到此际,不觉长叹数声,
泪澘两颊(,暗泣了半晌)。忽又想道:「我许绣虎向日聪明,如何一旦痴呆至
此。我今想来,既无父母定省,又无家室牵挂,何苦恋此烂头巾、破蓝衫,在此
浇薄一隅之地,以寻生活?何可惜也!古云:燕赵多佳人,我今叔父在京,常有
字来要我进京相聚。我今何不趁此使人到学中递一张游学文书,将这家计交付老
仆看管。我只带了小芳跟随,以作四海求凰之念。倘能侥幸,也不可知。」想定
了主意,方觉欢然。正是:方寸之中千万想,想无头绪费疑思。
想到万千终有得,方知多想有便宜。
次日许绣虎写(就)了一张游学文书,叫老仆到学师处批准了来家,遂料理
一番,带了小芳起身。他这出门,原无定准,故此在路行止自如,有若天外冥鸿,
不为世俗所羁。路上有花看花,遇景玩景。但目中所见者,无非窃脂粉以增容,
藉绫罗而饰丑。要求其洗尽铅华,天然娇媚,竟不一见。行到苏州府来,因知苏
州府乃文人繁华之所,少不得要物色一番。遂寻寓处,终日带了小芳到那名胜的
所在,无不领略。就是幽僻曲往,也要留心。一日闲步入城,寻访吴王旧迹,遂
到锦帆泾、百花洲而来。一路闲行闲玩,亦只不过有其旧名而已,并无可观(可
游)之处。行到学院衙前,(得知苏州府学是范文正公的宅基,相传当时有一异
人对范文正公说道:「这块宅基乃是一府的龙脉。住居于此,子孙科甲绵绵,直
可天地不朽。」范文正公道:「日后子孙贤,富贵自有,子孙不贤,而占此基址,
以享富贵,天岂佑之?既然我的宅基是一府之龙脉,又乃科甲绵绵,私于一人,
不若公之于众,科甲富贵岂范姓所独享?」遂将宅基做了府学。故此许绣虎兴怀
羡慕而来。不期学院衙门,就在府学之旁。)此时宗师坐考苏州,调考松江。虽
是考完,却因有事耽搁,不曾起身。适值这日居公子同众秀才来谢宗师,宗师款
留居公子衙内饮酒,出来恰遇着许绣虎对面而来。直看得许绣虎惊惊疑疑,暗想
道:「我平日自负秀美,天生当今无两。今若与此生相并,殊觉形秽矣!」(惊
想未定,)但(因)素不相识,无由接谈,只将手拱了一拱,直看他走远了,尚
还立住徘徊,出神凝想。直看到无可奈何之际,方回过身来,因而问人,方知今
日是一起松江府新进的秀才来谢宗师的。许绣虎又问道:「可知方才过去的这小
相公,他是姓什名谁。住在哪里?」那人见问,笑说道:「松江秀才,自然是松
江人。我不曾与他相熟,哪晓得他姓名!」许绣虎听了(点头),遂不再问。欲
待再往别处闲走,只觉心中若有所失,游兴索然,只得同小芳回(到)寓(中),
到了夜间安寝。谁知就枕之后,将日间所见之人,不觉兜上心来,道:「(我自
从做了秀才之后,不期受制六年,见人甚少。迩来见人),人人(只)称我为美
男子,我亦不自知其美。然我目中所见之(友)人,并无如我之貌,这还是一隅
之地。如今出门以来,(又至吴下),往往留心,莫说男子中绝少,即妇(人)
女(子)中,并不见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色。何独今日无意中,遇见这个少年,
比花还媚,比柳还柔,而一种幽静恬澹,步履端庄,殊令我见而魂销矣(,系人
心坎矣。)若据我想来,我这副形骸,尚然被有女之家为其所苦,但不知这位少
年,可曾受室,亦曾为人所苦否?我(许绣虎)今日倒为他担忧。」忽想道:
「人各有志,难道也似我检择才女,或者他人有所遇,亦未可知,我怎么为他担
忧?」想罢,欲要去睡,怎奈一时再睡不着。忽又想道:「(他是男子,我亦男
子,想他做什么。」又想道:「)我思天地间造物,有物必有则,有则必有偶,
决不独生而使之独往独来。(以成孤孑。)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理存焉。
我今细细想来,五伦之内,夫妇、朋友皆在其中。我今不得才美之女以成夫妇,
莫若有此才美之友以为友,岂不是以美爱美,以才爱才,成天地间造物而有偶矣!
而今(他)既在松江,此去不远,我今何不访寻彼地,与此生订一知已之交,何
其快也!」一时想得欢然,而甜其寝(矣。正是:未见君子,岂不迩思?
既见君子,惄如调饥)。
到了次日,收拾起身,竟往松江而来。到了松江,有人指引到西门外观音庵
作寓。庵内寺僧见他主仆不俗,知是文人,(有些来历,)就(使人)打扫(了)
一间洁净书室,将他安顿。小芳与他讲定了房金。次日,许绣虎请见庵中主僧,
彼此叙谈,方知主僧叫做慧静。慧静问道:「相公语音却是嘉兴府口音,不知有
什贵干到此?」许绣虎只得将家世说知。慧静道:「小僧失敬了。请问相公,令
叔在京官居何品?既约相公进京,为何错了路头,得临敝地?敝地乃偏僻之处,
奠非此处有什干谒,以助行旌么?」许绣虎道:「家叔职居谏议。我今到此实为
游学,进京次之。前过吴门,已领略了山川诸胜,因思云间负海枕江,文人渊薮,
代不乏人,其间高旷隐逸者常多。故借此一枝栖息,以凿胸襟耳。非敢谒贵也!」
慧静道:「原来相公如此青年,却具有高雅旷达,甚是难得!」许绣虎问道:
「我今初到此地,尚未出门游览,不知此地何处可以先游?」慧静道:「松江名
胜甚多,(一时难以尽述,)相公也不必尽到。只说府城之北,有一座昆山,秀
美异常,当时陆机、陆云生于此处,人比他是昆冈出玉,故此(叫做昆山。)灵
秀之脉咸萃于斯。(山下有白龙洞,相传下边淀湖,每到风雨之夜,有龙出入。)
山不高而独峻,水不深而常清,虽武陵源无过之。府城东南近海,如值天晴气朗
之时,可以相望宁波地方,历历可见。俟于夜静时,每闻越中鸡犬之声。再者云
间洞天,陈朝双桧九峰书院,自有奇花异卉,古松怪石无处不有。只这几处,也
可尽够相公游览了。」许绣虎道:「这些佳境必然要去。只是不知那里可有文人
韵士到此来往么?」慧静道:「怎么没有!这样名胜所在,若无骚人墨客吟咏点
缀,岂不令山川寂寞了!不但是骚人墨客来往,往往有奇色奇才的女子往来游玩。
不是长篇,就是短赋,令人传诵,顿令山川倍彩。相公这般少年,若游此地,必
有一番佳话流传的了。」这些说话,直听得许绣虎心窝里俱痒,一时无可挠处。
笑说道:「若果有佳话流传,此来不虚矣!」遂打点出门游览。只因这一出门,
有分教:一春鱼雁无消息,两地兴怀各有思。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无可奈何彩笔题诗怀遇友为他心死机关再弄待将来
词曰:一见谁知难摆划,寻访到天街。一枝班管,数行书壁,寄与吾侪。
改装人在东风里,好句岂沉埋。抄录送览,惊惊细想,暗暗安排。
话说许绣虎(寓在庵中),请见慧静,说出云间名胜,不觉心旷神怡。因此
日日出门,带(了)小芳跟随,又叫他携了文房四宝,以便见景留题。他虽闲行
游玩,却暗暗留心寻访所见之人,一时并无消息。一日游至一个所在,却见溪流
明净,古木扶疏,一带远山参差如画。许绣虎不觉心目爽然,遂沿溪逐步。东顾
西瞻,无处不可兴怀游玩。上得山来,见树林包裹着许多楼台寺院,渐见有人行
走。绕过山岭,走到山后,也就有人在内游赏。许绣虎入到寺中,见的不过是村
悄老幼东三五,西四六的人来往坐立。他随众人登殿绕走回廊,却见有高阁楼层。
因而问人,方知是元时名人所建的,叫做来青阁。他遂上楼眺望,果然山林、城
市、人家、鸡犬、桑麻俱历历可观。不觉诗兴勃然,叫小芳拂去壁上浮尘,题了
一首诗,道:来青楼阁耸云霄,古迹依然询可陶。
满目山川消日月,一肩风雪旧渔樵。
幽人石上寻棋局,侠士松边挂柳飘。
寂寂奇姿难问询,空遣抑郁度昏朝。
后写「游学云间许汝器,访友不遇,有感漫题。
许绣虎题完下楼。随处俱有题咏,无非为访友而发。且按不题。却说居公子,
那日谢了宗师出来,带有三分酒意,越显得芙蕖出水,雨润海棠之态。(兼且若
不胜衣,遂脱去外面大服,又除了巾帻,付与素琴拿了。居公子发才覆眉,身穿
浅色衣服,更觉的楚楚可人),同着素琴飘飘(冉冉)而行。不期许绣虎从他对
面而来,彼此注目凝眸。却见许绣虎步年貌美,眉目间文彩焕发,令人可爱。不
意许绣虎与他拱手,居公子只得用手也拱了一拱,不觉的小鹿儿在心头,撞了几
撞的一般。你道这是为什么缘故?他是个自在男装,见过了多少士大夫。又经过
(这)番考试,做了秀才,行动哪一件不似男子?怎么今日见了许绣虎,心窝里
惊跳起来?(只)因往时在家见客,先有定识。况且所见之人,皆是齿德兼优之
辈。今日忽见这许绣虎翩翩美少年,又是(满面春风)洒脱风流,一团和蔼,殊
觉令人心乱。正喜得出神,忽然与她拱手,百忙中不曾打点,微露娇羞,故此心
动。忙移步向前,有若欲倩人扶之态。喜得早已有轿迎来,慌忙坐入轿中回寓,
同了父亲一路来家。过了几日,方到书室中(坐定),翻阅了一回书籍,只觉得
百无聊赖起来,遂走入园亭消遣。只觉得精神恍惚,无头无绪,有时对花不语,
有时独笑凭栏。一连数日,早被素琴看在眼中。(一日)乘机说道:「我素琴蒙
小姐训诲,颇知义理。是以知阴阳得天地之气,以佐其时,又得阴阳之性以顺其
适。阴主静,阳主动,故时措合宜,以得天地阴阳之正。若乃以阴窃阳,以阳窃
阴,是塞天地之气,而人不能自适其性矣!今小姐性禀纯阴,而欲以阴窃阳,则
是塞天地之气而拂其性。苟拂其性,则时措皆非,未免紊乱。近日以来,窃观小
姐目之所视,而心已往。听若罔闻,食若无味,欲言不能,欲止不可。而有一种
脉脉关情,大(有)异于往昔,何也?时之使然,亦性之使然也。向来小姐男装,
只不过幼时游戏,以悦双亲。今又游戏以窃衣冠,试思岂能终其身?决无是理。
今小姐一蛾眉耳!且擅美才华,自是山川毓秀,将来芳香著美,自不待言。然在
标梅可咏之期,定有好逑之君子。而与小姐共赋桃夭,以乐关雎之雅化,此顺适
其性,理固然也。今只合改装,静候闺中,守贞待字,而奈何尚窃此衣冠,于风
尘中潇洒(作游戏事耶)?」小姐听了,笑说道:「妳这些(牵枝带叶之)言,
虽有可取,但我岂以才美自居?向来之事虽近于嬉戏,(而)实是与男子争衡,
勿谓蛾眉中不能博领青衫。今我占窃,足可谓擅千古之奇,为女中吐气。但近来
心不宁贴,神有未守,连我亦不自知,不意被汝识破。我向来只谓男子擅才者有
之,要求其俊逸宛若蛾眉,而与我仿佛,目所未有。不意前日谢别宗师,路遇这
个少年,亭亭姣姣有若子都之美,(处女之容)。虽未与他倾盖接谈,适彼与我
拱手,有若如故,而嫣然余韵,足令醉心。但此生仪容虽有,只不知他胸中可有
实际。我想天地间每多缺陷,往往不能相兼。若此生徒具仪容,而无实际,岂非
天地间一大缺陷也!我故此深为其惜,一时不能释然。今亦只索置之矣。汝说标
梅待字,此我分内之事。至于桃夭雅化,缘出于天,亦且椿萱作主,非女子所私
议也!」素琴道:「小姐之见固是,但历年以来,行事秘密。向日在京,人只知
老爷有公子。如今回来,又只知有公子。且又青青子衿,孰知老爷有明月之珠,
昆山之璧,而使人反侧,以作寤寐之求,不可得而有也!就是前日所见之生,若
据素琴看来,此生(不独犹如处女,)眉分并彩,目带澄清,自是玉堂仪表,岂
是天才之比!况且温温玉润,与小姐趋迎施礼间,大有深情也。他还只认作小姐
是个男子,以美爱美之意。设若此生(窥其堂奥,)知是小姐,我不知他作何求
想?」小姐听了,又笑道:「我今细想当日打点(游戏),做了秀才之后,而以
游学为名谢绝众人。如今换装不为晚也!」说罢进内与父母商议一番。一面禀知
学师出外游学。(一面更装换服。正是:)
脱却男袍更绣衣,风流游戏世闻稀。
儿女转关心必巧,及期哪得不于飞。
掌珠小姐,从此换装,恶绝脂粉,只是淡扫蛾眉,天然佳丽,在闺阁中习些
女红。一个聪俊之人,何消学习,只消母亲略一指点,做出来无不精巧。居行简
与夫人见了,甚是欢喜。因说道:「我二人果是求男得男,求女是女。向来男装
被人择婿。担尽了无限虚名。今日女装,择婿不免,只是我孩儿具此闺质,岂容
轻易匹偶,也是难事。」夫人道:「你我门第,何患无人!」居行简道:「夫人
有所不知,你想门第之人,只不过叨祖父之荫,半属憨呆。即或有二三俊秀,亦
不能练达老成,其间尚有虚名僭窃儒冠者不少。怎得有落落不群、口吐珠玑,而
与我女孩儿眉目相对,朝吟夕咏才是佳偶。迩年来,我亦留心久矣,从不一见!
今见孩儿换装,盈盈三五,正在不可待之时,我今只得要紧为她选择了。只是向
来人家,不知我家有女,不便一时说出,这怎么处?」夫人道:「只要选择有人。
若果有人,见消通知孩儿的母舅再作商量。」居行简道:「这话有理。」自此终
日同了二三知己闲游暗访。暗访了多日,无奈耳闻目见者,(虽有好美儿郎)睹
其貌,(堪为坦腹)略似恂恂然,(细)叩其胸,却是空空如(野。及至有些才
情,却又恃才狂傲)。自春至夏,自秋徂冬,选择殆遍,竟无属意之人,可作乘
龙之客。(因暗想道:「世间才貌双全者,得一极难。儿女终身断不可草草。云
间乃寸土之地,怎得就有佳儿?自来才俊出自吴门以及浙地,莫若两处寻求,必
有可得。」遂出门访择不题。正是不为名缰利锁,亦可散诞称仙。
心事只因儿女,赤绳不系悬悬。
(居行简出门之后,夫人在家也只为掌珠姻亲未偶着急,不知官人此番寻访
可能称心,遂暗许了香愿,要)往各寺烧香拜佛,求神明之指点,作巧合之姻缘。
选定了吉日,此时素琴已改女装,这日陪了夫人,也乘一小轿到了法界寺来。原
来这法界寺(乃丛林古刹),却是居鸿胪的护法。今见夫人来到,众寺僧各各趋
迎。夫人到佛前拈香。拈香毕,即留茶点。素琴原来与小姐男装久的,今同夫人
出来,正要乘机闲玩。因见夫人有人服侍,她就走出门到各殿瞻仰。不期走到
(一座)影壁间,看见影壁上写着数行大字,(却写得龙蛇飞舞,光彩耀人,)
遂(走近)仰首细看,只见上写两首七言律诗道:忽忽惊疑是也非,缘何有美在
于斯?
衣冠的是人龙虎,玉貌依稀似女儿。
菲质自惭难共与,情深何碍话新知。
倘能日后同心吐,百拜奚辞作我师。
其二:声气相同应有求,芦花明月各相矛。
春深何处藏娇燕,愁锁空劳步玉洲。
举酒问天天莫问,诚心筹月月难筹。
年来若结金兰契,笔墨先通代舌喉。
后写:许汝器游吴门(茂苑)有遇,今寓云间访求感怀自述素琴读罢,想道:
「诗中之意我虽不能尽识,然而清新委婉,颇堪吟诵。我家小姐酷好诗词,何不
抄录一纸,带去与小姐看看。」正要(回身)寻笔砚,却见殿中柜上有写缘簿的
笔砚,遂自取来抄下了,藏在身边。恰好夫人同众妇女走出,各自乘轿而回。到
了夜间,笑嘻嘻对小姐道:「小姐向来爱诗,未见题咏。我今日偶见寺壁新诗二
首,虽末晓诗中之意,只觉入目(不忍弃掷),特地抄来与小姐共赏。」说罢,
袖中取出。小姐接来看完,不觉惊奇错愕道:「此事甚奇!这两首诗,不但清新
隽逸,而中有一种深心爱慕、想念,猜疑,无址着落。难道就是所见之生特来寻
访?怎么将我行藏句句为他道破,其可喜也!真可爱也!」素琴忙问道:「小姐
见诗这等欢喜,必定可以入目。怎又说此生(可爱)?莫非题诗之人与小姐见过、
熟识的么?」小姐道:「见是见过的,熟识却是不曾。我只就诗意猜度,一定是
妳、我所见之人。今日来访无疑。」索琴道:「何以见得就是此生来访?(小姐
可将诗中之意解说与素琴知道。)」小姐道:「他后面落款说是吴门(茂苑)有
遇。我那日见宗师出来,不是吴门(茂苑之东)乎?(两个偶尔相逢,)他生平
所见只平常姿色而已,今忽见我,而心中忽忽不能自持。惊惊疑疑而谓男子中没
有此姿色,故尔疑是疑非。又见我是儒衣,故就称男子中之龙虎。却又疑男子中,
如何有此貌美,故疑宛似女儿,几几乎将我道破矣!岂不目如犀照,灵慧若此。
他又自谦容貌不及于我,不敢并较,自觉羞惭。而又自慰道,貌虽不及,而我之
情深无限,又何妨以对知己。奈何匆匆道路,初见不能接谈,故此欲望将来,倘
得再遇,是为旧识,必倾心吐胆,酬此想慕之情。即有百于我,为彼之师。彼亦
输服,何等情深,何等想念,何等温存,(何等软款,)真令人心欲死。再看他
第二首,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彼此俱是秀士,自然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于是这样的朋友,有切磋琢磨之益。恐我有拒人千里,使我勿拒其求,延接无碍。
他心中如此设想,却因匆匆路遇,未及通名,何处再遇,一时心中(多了)无限
凄楚。所以说是明月芦花杳不可寻。还比我如春藏娇燕,有若飞入王榭堂前,又
若飞入寻常百姓人家,往来无定,栖止何门。心中有如此愁思,不得不双眉常锁。
有甚情怀而步玉洲,以作青云之想。想到无可奈何之地,又不可以告人,(又不
可以告友,)只得自解自慰,举酒问之于天,惟愿将来再得相遇为幸,而奈何天
杳不可问矣!又无奈何辨一片至诚心与月筹度。将来可有相见之时,而奈何月在
空悬,筹之无策。此情此衷使人读之(听之)能不凄然欲泪?既不可问策于天,
又不能筹度于月,而此心终不能如死灰,只得到处访寻,以望相遇。拜结金兰契
友,以共死生。又虑没处访求,只得想出访寻的计策,到处留题。倩笔墨之灵代
作喉舌,以为先容。倘能侥幸将此苦衷传人,必能感动,以邀一见,以慰生平之
想念也。吾不意此生具此秀美(,又能具此)才情,真乃情之所钟,不由得不将
人拘束得为他甘心而死矣!这却(如之)奈何?」素琴听完,(也不觉)呆了半
响,方说道:「我当日原料他是个有才情之人。他今到此访求,只道小姐是个美
男,愿结良朋。谁知小姐却是闺秀,真乃梦想不到之事。据素琴想来,此生美貌,
遽逢小姐已见之矣。(此生之才情,今小姐又已见之矣,)莫若透露消息(与他,
使到来),订定终身(之约),了却百年大事,岂不为美。」小姐听了,只是不
语。素琴又道:「他今访求不见,寸心碎矣!小姐尚在闺阁中,使他昏昏懂懂日
夜(在乌有之乡)摸索,甚觉可怜。」小姐听了摇首,终不一语。素琴见了只得
又说道:「莫若与老爷夫人说明,将他入赘来家,成此一段良缘。况且时不可错,
机不再来,若错过了此生,再难寻第二个了。」小姐方开口说道:「我今自有主
意,非尔所知。」素琴急欲问明。只因这一问,有分教:惊奇百拜还嫌少,鹘突
相思疑更疑。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蓦地暗期云破月来花弄影突然见此春深雷震始知名
词曰:重换衣巾看俊才,佳句有言哉。满怀心腹,一腔幽思,暗逗相猜。重
来审视人知否?陡见两眉开,似是似假,昏昏懵懂,忽忽疑猜。调寄《眼儿媚》
话说素琴听了小姐(解明诗中之意,不觉生怜,遂力劝小姐早订终身,无奈只不
肯应允。)最后小姐才说自有主意,素琴)急急要问明是何主意。小姐笑道:
「妳何必性急,自来人孰无情,何况于我!若据妳这般主意,终属下乘。若由捷
径,便觉无味,怎显得文人风雅所为?我今细想来,他既仗笔尖将情束缚于我,
我岂不也将情束缚于他。若束其身心,收其野性,焉有不拜倒河洲,(愈作天姝
之想)乎!我明日与妳再换男装,到那里和他前韵,使他鹘突惊疑,那时再作区
处。」素琴听了笑道:「小姐弄人遂至于此。」说罢,两人(又笑说一番,将至
四鼓)方才安寝。正是:既是怜才怜貌美,如何做作恁千般,文机转折方成妙,
曲不悠扬不笑颜。
到了次日,小姐与素琴仍旧男装,与夫人说知就里。又带几个家人,俱是与
寺僧不认得,叫他(们)只远远跟随。自己同着素琴(出门缓行慢走。路上却有
人认得他是迎过的秀才,无不啧啧称美。小姐与素琴只做不曾听到的一般,竟一
味)摇摇摆摆踱进法界寺来。虽有寺僧看见迎接,却是个不识面的少年到此游玩,
(又疑他是过客)。就是素琴来过,前是女装,不曾十分看明。今又男装,哪里
看出真假。故此迎接进来后,寺僧各自散开。素琴引小姐走到影壁之前,将手指
示小姐看了一遍,果是墨迹未久。素琴取来笔墨砚来,(放得端端正正)将墨磨
浓,小姐举笔在二诗之后也题了二首,题完落款。素琴遂收了笔砚,又同小姐闲
步到来青阁里,见也有人题诗在壁。小姐近前一步看去,先见字迹与两诗如出一
手,遂读去,不胜惊喜,赞美不绝。正欲和韵,不期府尊入寺拜客,忙同素琴出
寺而回。却说许绣虎(不觉)在庵中住有半年,每日高高兴兴出门,到晚回来,
攒眉叫苦。一日天雨不能出门,慧静烹了一壶茶、几碟果品,到他房中坐了,两
人吃了半晌,因说道:「相公到此多时,小僧因俗务烦扰,以致不曾问得相公访
友之事,可曾访着否?」许绣虎道:「若是访着,倒不纳闷了。」慧静道:「相
公所访的,(必是个有来历名望的,这还是易访的事,为何访了许久,尚无音耗?
我小僧自幼在此,城里城外这些乡绅富室,也还略知一二,除非过客,小僧便不
晓得了。请问相公所访的)人,是何名姓,住在哪里?」许绣虎道:「若是知他
姓名,有何难访?却是松江府人,只是寻他不着。」慧静笑道:「相公又说得好
笑了。今来寻访的,不是与相公通家世谊,就是相公的新交旧识,怎不晓得他的
姓名,到此混寻?况且松江一府三县,地方(也甚)广阔,知他在城里城外,又
知他在哪一县中?寻这无名无姓的人,莫说寻了半年,就再寻他九年半,只怕也
寻不着哩。不如且请回去问明了姓名,再来寻他不迟!」许绣虎道:「老师父不
必性急。莫说十年寻他不着,就再多几年也不妨事,房金必不敢少。(我只寻着
了,才有日期进京。)」慧静听了,(不觉)大笑(起来。笑了半晌,说)道:
「小僧岂敢要相公回去。只是这件没头脑的事,恐怕枉费心机。小僧想来,莫非
相公少年遇了花街柳巷之人或什么情种,今来要结情缘,却又匆忙未曾问及姓名,
故此特来混寻?」许绣虎笑道:「情缘情种,是我读书人的事。你出家人晓得什
么情种、情缘?」慧静也笑道:「相公倒会取笑。小僧虽是出家人,然具此是肉
身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相公不想上至天地阴阳,下至昆虫草木,莫不有情,
何相欺之甚也?」许绣虎也笑道:「不是这等说。老师父出家人,不(涉世外)
情缘。只恐说出来,未必觉悟,故此不说也好。」慧静笑道:「小僧说得是正理,
相公只是取笑。岂不闻读书人要聪明,出家人要觉悟,这觉悟便是小僧一生的受
用。」许绣虎听了,点头道:「果然老师父有些觉悟,竟将我的心事觉悟了八九,
我今只得说知。」遂将来访、相遇、不识姓名,细细说出,道:「彼时就问旁人,
说他是松江的秀才。」慧静道:「这就是题目了。(我松江一府,至少也有三千
多秀才,)相公只在秀才中访问,定有其人,为何不在秀才中寻访,却又如此混
访。岂不错走了路?」许绣虎道:「我只因不知名姓,晓得秀才家虽是埋头苦读,
亦必有出门的日子。我故此日日游行,指望相遇以道衷曲,不想半年来竟无影响
(,不意如此少年,却是个闭门潜修的士子愈令可敬可想)。」慧静道:「我本
是出家人,不言情种情缘。但无处不慈悲。今见相公为情种情缘所迷,(牵缠苦
恼)又只得分挑担子,为相公寻访何如?」许绣虎欢喜道:「若得如此,感深五
内矣!」正是:满怀心事无由说,天雨僧留半日闲。
消息漫云无定准,水绕山弓山绕湾。
不期连日风风雨雨,寸步难行。许绣虎急得没法,欲要赋诗遣兴,怎奈诗兴
俱被愁肠塞断,不能(有一字下)笔,只得闷坐了几日。却喜一日天晴,方才畅
快。(只不便清早出门,)到了饭后,带着小芳不敢远去,遂只在城中。(他原
不拘去处,顺着街衢)闲玩,不期却走到法界寺来,因想道:「我已在内中滞,
寺中无什可观,只不过是些泥神木像,(枯俗罐流,进去)也无益,遂走过了寺
门箭许。忽又想道:」寺内虽无观,却是我前日在内题了两首七言律诗在影壁上,
不要被这俗僧厌人污壁抹去。我今进去看看也好。「遂转身入寺,一径望影壁走
来,却先远远望去,喜见诗迹宛然。心下暗喜道:」可惜今日不曾携带得笔砚,
还可留题。「遂近前看去,(却似多添了几行在后,因跌足恼恨道:」再无别人,
必是什么俗人强作解事,步和原韵,岂不被俗气污了这两首诗?这怎么处?我今
且去看他和得如何。「)忙走近影壁细看,只见上写的是:认真焉可又疑非?韫
椟藏诸喜有斯。
诲冶自来君子意,识字岂让是胡儿。
相逢国美非无故,羡遇王孙各有知。
藉此耳提如面命,从今何必拜明师?
其二
心坚奚用再他求,若涉他求使有矛。
水到渠成波叠锦,缘从巧凑咏河洲。
愁肠百结终无补,探息今来亦可筹。
岂为尽情明吐露,应怜怜惜仗宣喉。
后写云间掌珠奉和
许绣虎看了又看,读了再读。遂不胜惊惊喜喜,颠颠狂狂起来,朝着和诗恭
恭敬敬先作了一揖,然后跪下又是四拜,说道:「我许绣虎一见了良友之后,即
尔求寻而不惮胼胝之劳,竟有忘食(废寝)之举,怎奈杳无音耗,探息无门,自
以为断送云间,毕此身命矣。不意良友能鉴予怀,和诗解慰,此情此德何日敢忘!」
说罢,又拜了四拜,起来又一揖,又诵读了一遍,不觉手舞足蹈。又是一揖,道:
「我许绣虎方谢知己矣!」遂欢欢喜喜回到庵中,连忙磨起墨来,拿出一幅笺纸,
将二诗录写出来,后写落款。写完置放案间,竞将二诗高声朗读起来。朗读到无
力,遂又默念。念过了,又细想道:「我当日见他丰姿秀丽,必定是个慧心之人,
自然知我情种。他不晓得我追随到此。我见他少年秀士,只好十五岁上下,自然
腼腆见人,我与他又非素交。况且又有父师兄长在前,怎肯容易放他出来接见外
人之理。使我终无见期,我那日愁极无聊,题此二诗在壁,只说珠入深渊,百无
一得。谁知他偶尔逸出,慧心者已见一斑。遂甘心和我。你看那一句,那一字,
不是有情,又起相怜相爱之意,我许绣虎怎当得怜爱起来,岂不使我暗暗魂销,
(肝肠寸断)矣!」遂坐着只痴痴地暗想。小芳早已点灯,送入夜饭来吃,只得
吃些,忙叫收去。遂在灯下又吟诵半晌,不觉大惊大骇,说道:「可怜我许绣虎
愁极逢欢,不暇审辨。先前这些见解俱是差矣,错矣,(竟不审矣!竟不辨矣!
只懵懵懂懂。)误认是此生!如今细细看来,却与此生毫不相涉,岂不空欢喜了?」
后复又重新细细推敲了一回道:「终不然,难道他不是男子,是个女子不成?若
不是女子,为何诗中全无男子的气概,纯是香闺口角?况且写个名字叫做掌珠,
却是他父母爱女命名的意思。若说是男子,此生也还与我有一面,见诗不为无因。
怎么这个女子与我既不谋面,又不曾知我的姓名,为什的见我二诗竟依韵属和,
并和得这般有情,许结同心,共咏河洲?又虑我为他想念,瘦损潘安;又虑我心
不牢坚,恐有他求,致有白头吟叹。故此先用怜惜拴住我的心猿意马,足见这女
子心细如发而至于此!只是我自怜命薄,怎能消受得起。」忽又转念道:「岂有
此理!毕竟还是前日所遇之友。你看他『相逢国美非无故』,岂不是与他路遇的
缘故?又知我一时艰涩难访,故此只要真心访问,就如水到渠成,自有会合之缘。
又何必多愁,而使我怜惜不已也!非我良朋,何能体贴至此。」忽看了掌珠之名,
又疑她是女子。一时间左解不是,右解又不着,弄得许绣虎心内竟有一对男女,
不是想男,就是想女,心中鹘突闹吵了一夜,何曾合眼。到了天明,反又睡熟。
正是:先前只道莺求友,今日谁知想燕儿?
不识莺莺还燕燕,莺莺燕燕语方知。
直睡到次日饭后,才醒起来。正复思想,忽见慧静入来问道:「许相公自从
到此,小僧从不曾听见诵读,为何昨夜这般发愤?想是宗师有了考信,还是见了
什么得意诗文?」许绣虎道:「诗文倒有,谁知得意处反有不得意处,使我(着
实费解,再)解不出,我只索死矣!」慧静笑道:「相公又来说笑了。一个聪明
的人,怎说得这般难解?(就要赖死,这是)为何?」许绣虎道:「我自读书以
来,上自羲皇经史,下至诸子百家之言,无不一目了然。(而知其义理,今日得
了两首诗,倒叫我横猜竖猜,左解右解,一总猜解不着。不得不由人心急欲死。」
慧静道:「是两首什么诗,这等难解?何不念与我听听,也好替相公猜猜?」许
绣虎就将抄录的诗拿与他看,逐句念与他听,又逐字指与他看。道:「这是疑男
不可,猜女不能,岂不要急死?」慧静也看读了半响,道:「莫说难解难猜,越
觉得此人难寻难访。」许绣虎道:「怎么难寻难访?他今明明属和,执此就是一
证。又明明写着掌珠,怎说倒难寻难访?」慧静道:「相公还不曾想到,你怎知
他明明属和?又怎知他是真名假名?若说是男子,却不曾写出真姓真名?若说掌
珠是女子,岂有个女子属和男子的诗之理!着认真是男子,又无姓名可寻?若认
定是女子,你着这女子做出这样好诗,必是大家闺秀,岂同等闲易探易寻音?依
我主意,相公息了这个念头罢,不要思想坏了。」许绣虎道:「我今四海求凰,
少年之美见矣。掌珠之名,亦已闻矣。岂肯半途而废!我今拚此身躯,朝寻夕访,
或者天可怜念,透出一线春光,决不使我枯寂而死!」说罢,不觉两泪交流。慧
静见他悲楚,也自凄然。半晌。忽说道:「相公不必哭了。我今有主意了。」许
绣虎收泪来问,慧静道:「(既是)相公的原诗与那和诗,俱在法界寺壁上。我
今只消同相公去问那寺僧是何人来和的,只此就好访寻了。」许绣虎大喜。有分
教:糊涂到底糊涂,不白终还不白。
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尔骇我惊讳姓讳名无遁迹你来我去印心印坎费推详
词曰:默投针芥,宁不令人拜。有处可寻莫懈,试看何人喜爱。少年秀美儿
郎,可怜无限癫狂。飞报闺中窈窕,霎时重整垣墙。调寄《清平乐》话说掌珠小
姐与素琴,那日和诗回家之后,放心不下。因与素琴商量道:「我一时高兴,诗
便和了他的。如今想来,觉有许多不美之处。」索琴道:「这是为何?」小姐道:
「这法界寺乃游人属目之所,他题诗访友不致有人嫌疑。如今有了这两首和诗,
倘或被人看出,甚不雅观。况且他怎得就知有了和诗,入寺来看?设使他求无踪
迹,又往别处访寻,岂不有诗在壁昭彰露目?又不知可果是他?若果是他,又不
知见了和诗作何行径,故此心中悬悬,(如之)奈何?」素琴道:「此生情种,
决不他往。况且小姐之名怎得有人晓得?但他昔日所见,是一个少年秀士,今日
见诗反使他猜疑不定。他一个少年人,怎禁得小姐如此播弄?」小姐笑道:「
(安慰万不可,)我播弄他,方见才情。」素琴道:「我今(细细)想来,莫若
明日同小姐到寺探听(探听)才觉放心。」小姐道:「我出门走动招摇,许多不
便。倘或一时撞着怎么回避?若是使人去探听,又恐不能细心,须得妳去。就是
遇见此生,此生当日只注目于我,未必与妳认识。明日着管花园的老苍头同妳去
打听,(可有人来看诗。如果有人,)再作商量。」(到了)次日吩咐苍头,引
着素琴又到法界寺来。此时(却是)阴雨(了几日,才得)初晴,寺内游人尚少。
因是小姐吩咐不要惊动寺僧,故此只在寺中闲行(缓走,东也坐坐,西也走走。
不期)到了下午,却见(远远)一个儒巾儒服的走入,他是个心上有事的人,只
一径来看墙上的诗句,(不提防有人看他,)却被素琴看得分明。但恐被他看见,
就忙将身子闪在苍头背后,见他过去,随后跟来。见他到壁下看诗,遂同苍头闪
在一旁,见他狂喜揖拜的光景,俱看在眼中。直等他低头出寺,亦同老苍头回来。
见了小姐,(不胜)欢喜,说道:「古来有心有情的人,无逾过此生者,足令我
可敬可怜!」小姐忙问道:「妳今日所见何人,果是此生么?」素琴遂细细述了
一番,道:「今日方知情种矣!小姐(万万)不可辜负他这点至诚。」小姐听了,
也欢喜(了半晌。说)道:「这点至诚果然可爱!」因想了一想,说道:「此生
这般吟咏狂态时,可有人来看见笑他的么?」素琴道:「(喜得)今日初晴,游
人甚少,并没有人看见。」小姐道:「赖得此耳。倘被人看见,这怎么处?」遂
又自悔。踌躇了一番,道:「我(今)快着人去涂抹了方好!」素琴道:「这是
为何?(留得诗在,他还容易寻访,若涂洗去了,一发使他难寻,岂不误事?)」
小姐道:「他今见我这诗,作此颠狂,这是情之所至,也难怪他。但我想年少书
生,(颠狂)固执者十有八九。倘若由此颠狂无有底止,岂不是我之过也!况又
少年容易泄露于人。若使好事者传扬败露,岂不使我钟爱之情顿作乌有。先前题
和不过束其身心,既束身心矣,何妨灭迹以俟将来。我今细想,若使人去涂抹,
寺僧必知我家所为。我今有个主意,法界寺是我家老爷护法。只消使人持一名贴
到府中讨张告示,不许游人秽污佛地以及粉壁。寺僧敢不遵照(重饰矣)!」遂
使人去讨告示不题。正是:闺中虑事十分精,灭迹公私煞有情。
谁道途间小燕子,来来往往衅偏生。
却说法界寺内有一寓客,姓燕。名器,是个读未成,专会趋迎,在几个乡绅
人家走动,帮闲口口口口(效事。因见他)人还儒雅,语言甜净,故此个个喜他,
托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他就倚主人的势力,)于中做事(寻趁)。他也生长
嘉兴,就奉承得来大冢宰的儿子十分得意,时常许他进京,要父亲与他个官儿做。
这燕器趁着了这个大主儿,时时借来公子的名色,不是向县间讲分上,就是向府
尊说人情。府县官推来冢宰的情面,无不曲从。果然是宰相家人七品官,这燕器
得过了几宗想头,又见府县俱优礼相待,他竟忘了本来面目,高谈阔论,好似与
大冢宰至戚莫逆的一般,故此到各处去打抽丰。因到松江府来,拜了府尊。府尊
差人送他在法界寺内作寓。(在寓无事,)故此终日在外(闲行,兼)打合些事
情。不期一日回寺,见粉壁题有诗句,墨迹尚新,遂立定观看。及看到后面落款,
见是许汝器。因想了想道:「这许汝器,毕竟就是我那里的小许了。他怎么也到
这里来?莫非他有年家故友在此?」遂留心将诗看去,念道:「这诗却是与他情
深怀想,访寻不遇的意思。只不知他寻访的这个人,却是什么人?与他这般有情、
有义。」因又念一遍道:「这又奇了。他遇见的不过一位美少年,怎么这等惊惊
疑疑比做美人,作此呆想?我想他现放着一个吏部天官,要他做个女婿,不肯应
允,推脱逃走,岂不可笑!」遂自回寓。过了两日,恰又在粉壁下走过。只见壁
上多了数行,遂定睛看去,却是有人题和。因将和诗念完,不觉叫道:「这不是
奇事!前边题的是访朋友,不过夸美,他比他是美人,也还是男子常事。怎么这
两首和诗,竟以美人自居?不但自负其美,又且与他订结婚姻,岂非奇事?」因
想道:「他诗说是衣冠龙虎,又说声气愿结金兰(好友,)怀想的却明明是个美
少年!难道所见竟是个美女子?若说不是个美女子,为何说是河洲?叫他不必猜
疑,坚心守约?」一时猜想不着。道:「我且看他可曾留名。」因又看他落款处,
却写「云间掌珠属和」。因又想道:「这个名字,宛然是个女子之名,不必再猜
了。只是这女子与他素不相识,竟来酬和,就许终身。我想这个女子,不但有貌,
又且有情,实是难(逢难遇)。只是这小许,诗便题在此,若不细心访寻,岂不
辜负了这女子的深情,甚为可惜。」说罢,遂走离了粉墙,出寺闲走。(他虽闲
走,却是暗暗的算计)道:「这女子生长云间,不知何等样人家,却擅此才情,
与人和诗暗订,竟不怕人看见。」因又想道:「这女子既具此诗才,必非小户人
家女子,定是大家闺秀,一时以才爱才,吐露真情,也或有之。但我观小许,人
物虽然聪俊,只恐是未必有福。故此使他颠颠倒倒,不允来冢宰的亲事。若使他
允了,功名富贵顷刻到手。既是命薄之人,又怎能够消受得这有才有貌的女子?
(这是万万不能。)我想天下女子,孰不愿为富贵之妻!她今一时高兴,(或者
在哪里)窃见了小许,只不知小许篷户卷枢之士耳!若使她知其底里,必不乐从。
我今有个主意,向蒙来公子提携,他今未娶,何不将此女报知公子,得娶此才美
之女,也可完我报德之心。」(一时)主意定了,(想得欣欣得意,)寻些事情,
说了几个分上,忙忙回去,且按不题。正是:呵泡捧屁小人常,附势趋炎于有光。
多少豪华门下客,往来奔走效勤忙。
再说许绣虎与慧静商议到法界寺访问。不期将要出门,却来了几个施主将慧
静缠住,慧静连忙吩咐徒弟打点款待不已。许绣虎看见不得空闲,只得在自己房
中纳闷。及至众人去了,已是傍晚,忙见慧静。问道:「如何?」慧静道:「正
要同相公去访,不意施主来请我(们师徒)做些好事,只得款待他去。」许绣虎
忙问道:「好事是哪一日?」慧静道:「就是明日做起,三昼夜道场,如今(叫
人收拾,)五更就到他家去。」许绣虎听了,连连跌足长叹,道:「怎么处」。
慧静道:「相公不必心急,先前访寻是无头绪的事。如今既有了这首诗在壁,便
有头绪,易于访求。只等我事完,同去一问便知。何须着急?」许绣虎道:「先
前事无头绪,苦于不识不知。今既有头绪,又安肯怠忽!(若使怠忽,岂不令题
和之人视我为无情之蠢物矣。)既是老师明日有事,(只得)我自去一问。」慧
静道:「相公原来不知我们僧家的规矩,有不许妄言俗家之事。你是一个外路人,
又不相识,哪个肯对你说实话,(不要空走,)还是同我去的好。」许绣虎只急
得没法了,(半晌道:「只是使我度日如年也。说不得了。」说罢,遂)自归房
内,一连三日,无心出门。到了第四日。(清早来催,慧静因法事辛苦,直到下
午)方同出门,一径到法界寺来。(许绣虎不往别处闲看,一手携了慧静,)到
粉壁下看诗,(不看还可,一看,竟)似一桶冰雪水往头顶间一泼,直泼得许绣
虎浑身上下抖战起来。连连跌足道:「苦哉!苦哉!我今死矣!是什么人与我作
对,洗灭和诗无遗,使我不能再读芳香,亲聆珠玉矣!(只可恨我许绣虎懵懂糊
涂,觌面自失。因埋怨慧静道:」俱是老师误我,若无老师间阻,我竟在此寝食,
一则吟咏,一则护持,焉得有人擅敢灭迹,既已灭迹,)如今叫我无据可访,这
怎么处?「慧静也看了,徘徊半晌,道:」相公你看这壁上新粉未干,不是有人
洗刷去的,要与相公作对,大约是什么施主化缘,重新粉饰此壁,不要错怪了人。
「见那边壁上贴着一张告示,因说道:」相公可同我去看。「许绣虎只得同他去
看告示。只见写的是:松江府正堂为禁止事,照得:法界寺乃云间古刹,道行禅
林。甚高庄严,法相肃然,有如在三诫清净焚修矣。昭显相之感,安敢有慢亵招
愆,不思顶礼者也。近因闲游诸色人等入寺,恣意蹂躏,狂言污壁,大为不敬。
速着寺僧粉饰更新,以清天人眼目。 特示。
许绣虎看罢,呆了半晌。又跌足捶胸地说道:「我与你何怨何仇,而至此哉!」
慧静在旁劝道:「从来好事不易求,相公且不必着急。我想这张告示,必非无故。
我今入内一访,再作商议。」说罢,竟入内去。许绣虎见他去了,复走到题诗壁
下来,注视着一片白茫茫的粉墙儿,呆呆而立。立了半响,连连叹息,不胜凄楚。
(因此想一回,自恨一回,又叹息一回,在粉壁之下痴痴迷迷,又不禁颠头播脑,
早被一人看得亲切,走近身来,笑)问道:「请问相公,壁上又无画龙生手,飞
絮题词,一面白粉墙垣,相公有何隐衷,在此面壁悲伤?(殊令人不解,)何不
向我明言?」(此时许绣虎正想得出神之际,忽听得背后有人来问他,欲待不理,
却听见出言不俗,又且句句触着他的心事,只得回过身来,看是何人。)只因这
一回身,有分教:面壁凄楚,回头自有好音。
不知背后之人是谁?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白茫茫水溢蓝桥昏邓邓鱼沉雁杳
词曰:说是还非,思念终无已。急睹再来谁毁,怨恨何时得止。龙蛇字迹,
定然还可推详。连夜风雷变换,感怀宁不悲伤。调寄《清平乐》话说许绣虎,在
粉壁下不见和诗,胸中(万千)愁苦。忽有人在背后问他,原来这人是居行简。
因当日素琴看见许绣虎看诗狂喜,回报小姐。小姐深悔不曾虑及,恐有人看破不
雅。遂商量使人讨了知府的告示,着寺僧粉饰过了。事虽做得稳当,然心中只觉
得情怀难遣,摆脱不下。一日夜间与素琴商议道:「我想(这)许生当日只不过
路途一面,遂尔寻访至此。我一时见他这两首诗,不禁情之所钟,不能掩抑,只
得寓言酬和。如今(细细)想来,我一个闺秀女子,(忘了本来面目,)而与不
识面男子倡和,甚觉愧心。今喜灭迹,谅少人知,我心始安矣!」素琴道:「小
姐之论固云是矣。只是(方才)小姐所言,情之所钟与彼酬和,(既酬和矣,)
今又灭其迹,使他问息无由,寻求何据?日日昏昏懵懂,在于乌有之乡(东摸西
索),则又令人可怜。」小姐听了,低首半晌,(只得)勉强说道:「这种机关
又非你我所知,只合听之而已。他果必欲访求,(他是个有心之人,)我已留名
落款,谅能会意。」素琴道:「我今想来,小姐害人不浅矣!」小姐道:「我有
何事害人?」素琴道:「当日许生与小姐路遇,认小姐是男子,只合留名落款,
亦以男子之名,使他在男子寻访。况且小姐是秀才,只该写学中名字,他还容易
寻求。如今(合诗中又许以婚好,落款又)写的是小姐的闺名,却叫他何处寻求?
小姐(深藏闺中不出,他要寻求,我恐皓首琼年,终不得见。先前小姐见诗,)
倒有意怜他爱他,又慕他少年,(恐他少年癫狂无度,束其身心。我恐将来)反
使他颠颠倒倒,糊糊涂涂结疑团而不解,置身在无可奈何之天?先前小姐欲使检
束其身心,而心身反觉飘忽,岂不将小姐一段怜他爱他之念,竟做了害他之意了。」
小姐听了,呆想道:「这怎么处?不如等老爷回家,将此事说知,着人访他。」
素琴道:「(老爷今在数百里之外,)他今在穷愁逆旅之中,感怀甚切,憔悴甚
易,怎么等得老爷回来?」小姐想了半晌,笑道:「我今仍改男装,着人招致一
见,但恐有涉嫌疑,如之奈何?」素琴道:「小姐若肯仍旧男装相见,何有嫌疑?」
小姐道:「且到明日再作商量。」说罢,各自安寝。到了次早,恰好居行简
回家,夫人同小姐接见,闲谈了半晌。夫人问道:「老爷离家许久,阅人多矣,
不知可有一属意之人,完得你我的心事否?」居行简见问,(只皱了双眉,)摇
头道:「我此番出门(繁街陋巷,)到处经心,俱是(些)泛常之子。即有一二
入目者,(及至)托人去访,又已有了亲事,故此终无一有。」夫人道:「老爷
既不曾有遇,我到访得一人,只等老爷回来商议。」居行简问道:「夫人访的是
什么人?」夫人道:「也不是我访的,倒是女儿(自家)访(寻)的。」遂将当
日偶遇,今又题诗相和的事,细细说知。居行简问道:「他的诗可曾抄录来否?」
夫人道:「已曾抄录。」因着素琴到小姐房中取来,不一时取到。居行简先看了
许生原唱,不胜心喜。后看女儿和诗,点头说道:「此子之才,已见一斑,此子
之貌,我虽未见,然孩儿和诗中,已露微词,可为好逑矣!我今只须着人请来,
与他面订婚姻,也算完妳、我的一件大事。说罢,看着小姐,只俯首不语。居行
简说道:」孩儿自幼男装,襟怀旷逸,为何今乃默然?「小姐道:」(只为孩儿
愉悦双亲,腼颜不以为耻。今又)为女儿终身之事,(以至两大人)日夜经心,
未尝少懈,孩儿岂敢言私。只因孩儿被父母视作男儿,无有拘束。不期与许生遭
遇,认孩儿是男子,有欲愿结金兰,访寻至此,题诗在壁,为孩儿所见。孩儿一
时失检,忘其本来,和了两首,又不合留名,已为深愧,幸尔去迹。不意母亲不
能隐讳,在父亲前悉为露达,使(不肖女)抱惭无地!「居行简笑道:」行而持
正,有合于礼,亦事之常,孩儿何必如此?我今正欲以游戏而行正礼,才是文人
所为。只不知此生寓在何处?我欲使其来家,观其人品方妙。「
(此时)小姐(渐有喜色,)道:「大约此生所去不远。孩儿料他必常在素
壁之下低回摹拟,而不去者有之。若不低回摹拟,是无足取,只索置之。但孩儿
细想,向来男儿入泮,人只知庭前玉树,未闻有闺阁藏娇。倘或要请相见,还是
有子应之,有女应之?」居行简又笑道:「向来有子,只得以有子应之。如欲请
见,孩儿亦不妨以男装见之。只恐异日花烛之下,使他疑男却是疑女,却非到也
是一段佳话。」说罢,夫人与小姐齐笑不止。正是:话成趣处方成话,事到真奇
始是奇。
若出寻常还泛泛,村夫遇妇一般儿。
居行简遂带一个小童,跟随出门到法界寺来,不去惊动寺僧。(只闲行)缓
步半晌。忽(见)有(个僧人引着)一个少年入寺,遂闪在一旁。却见这位少年
对着粉壁凄凄楚楚,知是许生。遂立在他背后,问道:「郎君有何隐衷难于对人,
而效此面壁?诚恐面壁九年,终无一得,何不向在下明言,或有见闻,亦可指示?
(这)许绣虎对着粉壁,气苦得无可奈何。忽听见背后有人问他,(欲待不答,
却听见问得有因)只得回转身来一看。却见这人面丰貌秀,神聚气清,知是一位
先辈。连忙(深深)一拱,道:」晚生实有苦怀,不可对人言者。只索向此墙壁
增悲添恨耳!何敢在先生之前琐亵,惟存愁恨而已。「(此时)居行简见他人品
果然比玉还润,(已是)暗暗欢喜。遂故意问道:」郎君莫非爱此新壁,欲写愁
肠,恨有禁约,不能抒意么?「许绣虎道:」晚生先前已有题感,深喜有人属和,
难求属和之人。正欲在此诗壁之下,寝食以候。不意府尊禁止涂秽,若使原诗并
存,希图和诗之友常来,或得一见。谁料被寺僧一例粉饰重新,以致晚生茫然若
失,何处寻求?所以在此愁苦。「居行简道:」郎君在此留题,却为何事?「许
绣虎道:」是访友不遇而题。「居行简道:」(寻师访友,亦儒事之常。)郎君
访此友,必是交情笃厚的人了?「许绣虎道:」若是交情笃厚,何必访求?「居
行简道:」既非交情笃厚,必是(一位)声名远播的了?「许绣虎道:」若有声
名,只消到此登堂可见,又何必东寻西觅,(绝无影响。)「居行简道:」这等
说来,必是与郎君(诗文来往,)神交契合的了?「许绣虎(摇首)道:」(若
有诗文,也还可寻。只这)神交契合(四字),却被先生猜着的了。当日晚生因
路过吴门,偶遇一位不识姓名的少年,青青子衿宛若子都。因思这少年擅此美貌,
必有奇才。又思朋友乃五伦之一,或者堪作吾师,吾则以师事之。堪作吾友,吾
则以友奉之。故来寻访。不意寻访无门,只得题诗壁上,以明怀感。不意题诗之
后,竟有属和之人。(得一属合,又是少年,已是喜出望外。)细玩诗中之意,
又令人疑虑万千,梦魂颠倒。若说是个少年,只该订知己之交情,为何言及婚好?
以致晚生难猜难想。(了不可问。)正欲摹其腕迹,口炙芳甘,孰知有此禁示,
使寺僧粉饰,以绝我想。使晚生在此吊影徘徊,追求无策,几欲触死壁间,以谢
知己。不意先生垂问,不得不以实相告也!「居行简笑道:」原来郎君是个情种。
只不知这和诗的少年是哪里人氏?(若是此处人,也还易访。)「许绣虎道:」
当日途遇,原不曾问。问及旁人,说是松江秀才。就是和诗后,也说是云间。
「居行简道:」这个不难,(老夫虽然倦于世物,这)松江秀才,老夫也(还)
识(熟)有半。郎君不必自苦,今日老夫有些事体,明日屈过舍间,为郎君于秀
才中寻访,何如?「许绣虎(听了)大喜,正欲言谢,不期这老者将手一拱,带
了小童竟出寺(大门)而去。许绣虎心中欢喜,(因)暗想(道:」难得此老有
些婆心,)替我去(寻)访,真幸中之大幸也!忽又一想,不胜跌足道:「我许
绣虎聪明自负,怎又这等懵懂!与他说了这半日,怎么不曾问他姓名、住处。他
今替我寻访,明日又从何处寻他?」欲要赶去问明,怎奈此老(者在前面),几
个转弯,不知去向,又无人可问。急得没法,皱着双眉复身走入寺内,(来寻彗
静)。却见几个寺僧俱穿着得齐齐整整,(同着彗静)走来,问道:「相公方才
同着居老爷说话,如今老爷哪里去了?」许绣虎道:「同我说话的是一位老人家,
已去远了,并没有什么居老爷来。」
众僧道:「这位老人家就是居老爷。怎么相公不认得?」许绣虎道:「(你
们僧家叫人老爷,也是常事,何足为奇?)我实不认他是什么老爷。」彗静道:
「(相公到此不久,怎认得他。)他是我松江府(第一)有名的乡宦,又是本寺
的护法,曾做过鸿胪寺少卿。今日寺中各房有事,不曾着人在山门外伺候。适才
有人看见,忙来报我,我赶来迎接,他又去了。只不知他几时到此的?」许绣虎
听明,(方欢喜道:「我因心事忧愁,无暇问得他的姓名,正在追悔。也疑他是
个有道长者,原来出过仕的,自然交游甚广,不误我事。」说罢与寺僧别过。路
中与慧静细细说知,道:「我明早要去拜他。」)慧静道:「(我到各房问信,
俱说不知,却)喜得相公今日遇他,他只消着人到学中一问,就晓得题诗之人了。」
(许绣虎欢欢喜喜,回到庵中。晓得居行简是做过鸿胪寺少卿的,越发不敢轻忽。)
到了次日,许绣虎(遂即恭恭敬敬,取了一个大红柬帖,写了一个年家眷小侄的
帖子,吩咐小芳跟随,(觉得尚早,只得停了一会,方才出门,一径)到了居家
门首。小芳将帖子投到门上,管门的接了名帖,进去半晌,(笑嘻嘻)出来说道:
「家老爷晓得相公今日必来相访,要在家等候。不期来了一位过客,船在河下立
等相会,万不能辞,只得清早出门回拜去了。临行吩咐道,若是许相公到此,必
要留请进厅宽坐一时,回来相见,相公可请进厅宽坐。」(许绣虎道:「小子拜
谒长者,礼当谨候。」)说罢,那仆人就引许绣虎走入大门来,即有两个老仆开
了中门,引着许绣虎到厅上客位坐下。(就有)小童送过茶来。许绣虎饮毕,坐
了半晌,(茶过三杯,旁边一个)小童笑嘻嘻说道:「老爷临行吩咐道,许相公
到此,倘若会客来迟,厅上不便久坐,(况且许相公与老爷有年家世谊,就如子
侄一般,不妨)请进书室略候片时。如若许相公不能久坐,或别有他事,不妨请
回,改日再来相见也可使得。许绣虎(听了。欢欢喜喜的说)道:」得蒙老爷推
念世谊,待以子侄,何敢言外。况且)我有事干渎你家老爷,必要面见指明,万
不能缓,岂可以老爷公出,而竟回去之理!既命书室相候,敢不敬从?小童(听
了,)遂在前引走,不多时走入书室中来。许绣虎走入书室,但见(书室中牙笺
玉轴,古玩充盈,)图书琳琅满目,足堪赏玩。忽抬头一眼看去,不觉吃了一惊。
只因这一惊,有分教:终日糊涂,到底不明不白;
连宵细思,难推谁是谁非。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相见,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至诚心登堂晋谒暗有意且寓陈蕃
词曰:心中愁苦万千般,有个人儿远窃看。为君寻访契金兰,且自从宽。来
到画堂机巧,稽录写无端。恳求明告得心安,闻说多欢。调寄《画堂春》话说许
绣虎走入书室,看见摆设(果是十分)精洁,因想道:「他乃年高出过仕的人,
料想无书可读。即有书,何得有闲工夫在此翻阅?怎么这室中竟像日日有人在此
吟咏的一般?」又想道:「岂无子侄以继书香?若看这外貌,亦可想见其人必非
纨绔俗物,是个钻研穷究有意诗文的了。」(一时不便翻看书籍,只)看此古玩,
复又抬头看些名人诗画,(也还不算新奇,)逐幅看去,(及)看到一幅,(内
中有几行字体,却写得墨酣笔舞,大有可观,遂走近一步,)不觉吃了一惊道:
「为何将我题壁二诗俱抄录在此,岂非奇事?」及再看去,连那两首和诗,也写
得清清楚楚一字无遗。暗暗惊喜道:「我只道此诗被涂抹,不得再见,不意于此
室复睹,真侥幸也!但我想这诗题于寺壁,他人见之殊属泛常,无所可取。若不
拾芥相投,何劳记忆,且又抄录?真乃使人不解?」忽又想道:「我当日自恨,
不曾在和诗之下朝夕相守,寝食不离,今得见诗,深遂我愿矣。只是我与此老素
不识面,只不过昨日偶遇,肯为我访寻题和诗之人,故我来求于他,他同我寻访
足矣。至于访寻不着,他亦无可奈何。终不然赖在他身上要人(不成)。若我到
无可奈何之时,不得不辞别而去,未知他肯留我在书室,朝夕与此诗相守乎?」
一时想到此际,不觉先前喜颜变作愁颜。不顾有小童在侧,竟跌脚捶胸起来。又
呆立了半晌,再细细一看,忽又大喜道:「你看这笔迹,却与掌珠(如同一手,
纤毫)无二,难道就是他写的不成?若果是他,此乃意外之奇逢,必要问明诗中
之意。只是不知这掌珠是主人的什么人?可肯与我识面否?若得在此与他朝吟夕
咏,以成契合,吾心快矣!」一时又想得欢欢喜喜地道:「我今诗已见矣,笔迹
又无疑矣,只消主人来家,一问了然。只是这主人,是个齿德兼优、位尊名重的
人,说话间决不可骤然遽急才是道理。」一时想来想去,绝无半点候久欲回之意。
小童近前说道:「(不期)家老爷耽搁未回,致相公等久。家主母因知相公来得
早,备有几种果品,相公若不弃嫌,请坐一吃。」许绣虎大喜道:「我已安心愿
等,怎敢蒙主母赐惠,(心有不安)!」却见那边桌上,已摆得端端正正,遂走
来坐下,小童奉过茶来。许绣虎觉得茶味清香,又见果品精致,竟欣欣自吃。因
见窗外园亭花卉俱栽得疏疏落落,甚觉可爱。因(转念)想道:「这般看来,必
定是个文人朝夕在此,嘲风弄月,抒写幽怀之所。不然,焉能结构得这般幽雅?
如今虽未见其人,而其人之品已窥八九。」正想不了,忽有人(传入,报)说道:
「(家)老爷已回,晓得相公在此,就出来相见。」许绣虎听了,(连忙)起身
立侯。只见居行简履声橐橐走入,(满脸笑容的)说道:「昨日偶尔相期,不意
贤契认真过访。又适他出,不及迎接,老夫获罪多矣!」许绣虎忙打一恭道:
「(年)小侄昨在寺中,(有眼不识泰山,又为)愁肠百结,无暇动问,幸得寺
僧说明,方知(居)老年伯。匆忙弗辨,获罪诚多。幸不督责,包容实广。今得
趋府仰瞻仪表,敢请老年伯台坐,容年小侄拜见。」遂将家世述知。
居行简大喜道:「原来是茂林之子,近是之侄,老夫(然亦不)敢妄僭,
(只是)长揖才是。」许绣虎再三固请,居行简只得立着受了两拜,连忙扶住同
揖,揖毕逊坐。许绣虎将椅移侧坐定。茶毕,居行简说道:「老夫居官日久,以
致桑梓世谊疏略。近蒙许归丘壑,只不过以待余年,绝不干涉世务久矣。令叔在
京,时常接见。不意令尊已作故人,(却喜今日得见贤侄,喜出望外)。」许绣
虎道:「年小侄自幼凉薄,以致严慈俱背,家世凌夷,只博得一领素衫。然亦素
恃笔腕,目无王侯,往往与世俗为忤。(自甘踽踽凉凉,以安其分而已。不意)
近日家叔有字,必要小侄进京,义不敢辞,故尔就道。不意前过吴门,遇友之事,
昨已言明,今不复赘。倘能践言,同访得遇友人,感恩不尽。」居行简道:「贫
者士(君子)之常,所喜贤侄青年秀美,自是金马玉堂,何须忧虑?只不知贤侄
妙龄几何,谅已受室了,(又何苦远涉风霜,心怀内顾,甚为不取。)」许绣虎
道:「小侄行年十九,(尚然纸帐梅花,)室家尚未有定。」居行简听了,暗暗
欢喜。因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还是聘娶无力,还是以待成名?」许绣虎道:
「聘娶固然无力,一缕可结;成名虽属虚悬,视若囊物,又何患焉?所患者……」
说此,欲言而止。
居行简听了,大笑道:「这就是了。贤侄具此才美,亦必得才美之女,以乐
兼葭,理固然也。」说罢,家人来请入席。许绣虎起身告辞。居行简道:「只不
过籍薄莱疏肴以谢失迎之罪,或有未尽之谈,不妨倾吐,以便寻访何如?」许绣
虎(正虑不能细问,得他留饮,喜出望外),遂不推辞,因而入席对饮。饮至中
间,居行简试问些古往疑难,以及诗文好尚。许绣虎随问随答,无不曲当精通,
会合旨趣。居行简心中甚喜,不住举杯相劝。此时许绣虎欲待不饮,又恐不能久
坐。若是多饮,又恐不宜。只得半辞半饮,说道:「小侄蒙老年伯赐饮醇醪,岂
独醉酒。请问老年伯有几位世兄自然英俊,谅非小侄比。何不赐令一见,以遂夙
怀?」居行简微笑道:「不瞒贤侄,我因素性孤洁,又缘宦情心冷,不曾虑及后
嗣,自甘失矣。到了五十上下,方才膝下有人,岂有多得?」许绣虎道:「原来
只有一位世兄,青春几何?谅已成名(飞黄)久矣?」居行简道:「算来贤侄长
我儿两岁,今年十七。虽未读书,却喜窥其堂奥,已赖文宗收为桃李。近日游学
未归,归时自当令见。」许绣虎道:「小侄初入书斋,只觉文光焕彩,炫人心目,
必是世弟朝夕在此翻阅?」居行简道:「小儿赋质柔弱,且为拙荆过惜,不肯使
他在此寒窗勤读。此乃妇见之偏,使我亦不能切责。」(许绣虎道:「世弟天资,
何必加工。」)说罢,又饮半晌。许绣虎忍不住又问道:「世弟既是出外,此室
固是台空,不知近日曾有人先我而至否?」居行简笑道:「此室虽无重器,却近
老夫卧榻,外人岂易至此。今日贤侄若无玉润之温,为予鉴赏,何由至此?」许
绣虎忙又问道:「既无外人,则小侄题寺壁之诗与属和之句,何以抄录在此(室
中,岂不奇事)?」居行简道:「小儿才虽謭薄,亦颇酷好诗词,凡有感触,随
手涂鸦。若遇清新俊逸的诗词,(或)有一句一字可以入目,必要经心。老夫时
常戒饬他道:吟成数行诗,费尽心中血。何不移此以求上达?谁知他的意中竟有
不然,故此拙荆不容他在此吟哦(拈弄),正谓此也!只不知他几时见这四诗,
就录出在此。」许绣虎道:「小侄为寻知已,不惮胼胝之劳。忽有和者,又不啻
寝食俱忘。(又)一旦被人(伐檀)削迹,几不欲生。深悔见诗不曾坐卧其下以
作护持为恨。忽得老年伯慨许寻求,虽未寻求,于心少慰。今见此诗录于老年伯
书室中,有若相逢好友,宁不坐卧于斯护持相对?但我今想来,昨日小侄得遇老
年伯,实出无心。世弟抄录四诗,亦皆无意。此中大有天缘。只可恨小侄未具诚
心,不能即晤世弟一面。若晤世弟,必问明此和诗,出自何人?(即未知人),
又何所见而抄录?倘能于此深求细察,必有见闻矣!奈何恰不相值,复增惆怅也!」
说罢,神色黯然。居行简见了大笑道:「贤侄不必如此,且饮杯中,慢作寻求之
策。」遂使人斟过酒来。许绣虎道:「小侄此时肠为愁填,点滴不能进矣!惟望
老年伯指明一线,庶有生机,不然死矣!」居行简(沉吟了半晌,方说)道:
「昨日因见贤侄情怀苦楚,暂时宽慰之言,怎么认真要我访寻?况且我己久谢世
缘,从何寻觅?这等看来,转是我多事了。」许绣虎见他推辞,只是(低头)恳
请指示访寻。居行简又笑道:「我今推辞,贤侄又要赖死。若是应承,却又难觅
其人。(事出两难)。我今细细筹度,贤侄在此,(果乃)相逢者,尽是他乡之
客,实难访寻。且安寓僧房,寂寞无一可(商共)语之人。我想这室中,虽不足
以寓高贤,然亦可下陈蕃之榻。如不嫌弃,暂尔居停,以俟小儿回来,或者别有
商量,不知贤侄之意何如?」许绣虎听了,直喜得心花俱开。忙谢道:「年小侄
见此和诗,实是不敢骤然而去。不意老年伯能鉴苦怀,收作入幕之宾,(以继坐
卧之志,)以俟将来消息,真乃(天地)父母不过是矣!」居行简见他应允,
(一时彼此开怀,遂)又说说笑笑,两人酒到即饮。正是:愁来半盏真难咽,喜
到千杯亦不辞。
却是糊涂浑不解,暗藏哑谜费猜思。
两人饮毕,居行简吩咐家人到庵中去取行李。又吩咐于书室偏房收拾卧榻,
遂携了许绣虎向花间散步。原来这些延引款待,俱是与掌珠商议停当,以游戏中
试看许绣虎果是情真意切,好招为婿。许绣虎哪里晓得!到了傍晚,居行简辞入
内去,与夫人、小姐细细说知,道:「许生不但才学渊源,风流蕴藉,而一种态
度安徐,不独可爱,抑且可敬。如今招致来家,虽是收其放心,我恐终要奔驰。
他方才求我同访,我不应承,竟有不欲生之意。此等情切,叫我一时不能措词,
只得慰他,且俟小儿回来商议访寻,他才肯安心在此。我(今笑他,)这个哑谜
实是难猜,他还认定有人可访。若日后终无其人,岂不放心复萌?」夫人道:
「何不说明就理,使我孩儿早遂于飞,(也可免我心内悬悬也。」居行简道:
「说明固好。只是向来孩儿,外人只知是个公子,怎好一旦箫鼓钟声,明明嫁娶,
甚有不便。」掌珠听了,(笑)说道:「他(今)既要与孩儿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相见,孩儿不妨与他相见。相见过,六轡在手,控驭)
自如。又何愁奔逸之野马也!」居行简摇首道:「这怎么使得?」掌珠(小姐又)
笑道:「他当日与孩儿路遇是个男子,今日仍以男子相见,必无男女嫌疑。即使
时常接见,论文终日,又何碍于礼!若到后来,必须如此这般计较而行,有何不
可?」居行筒听了,哈哈大笑道:「孩儿灵心机巧,真可谓愈出愈奇,到也是一
番佳话。」遂又细细商议与许绣虎相见。
只不知相见有何话说,(可能识出些破绽否,)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帘控金钩天女素妆微露影闲斋寂静书生憔悴染儒毫
词曰:青青无意桃红柳,欲寻好句。动花树影那人儿,惊避又还回顾。无可
奈何难去,又添思慕。镇日双眉作锁攒,援笔吐愁如诉。调寄《玉连环》话说许
绣虎在书室中,(虽然书籍满架,哪里有心去看。)终日痴痴迷迷看着抄录和诗。
一日夜间,有个小童送(入灯来,不一时又送)上一壶好茶。许绣虎见这小童生
得清秀,因问道:「你家老爷只生一位公子?如何舍得使他游学在外,这是什么
缘故?」小童道:「我家公子年虽幼,生性却与人不同,我尝听见他对人说道,
『读书只求明理,理有所得,不若旷观以寻益友。』故此公子自做秀才之后,只
借游学为名,实是访求益友。」许绣虎听了,惊惊喜喜,忙问道:「如今你家公
子结识了多少朋友了?」小童道:「相公怎么看得结识朋友这等容易?」许绣虎
道:「出门相遇,无非朋友,有什不容易?」小童道:「原来相公是个滥交不择
的人。我家公子要结识的朋友,必(是友直、友谅、友多闻的益友,再者)要与
他诗文堪敌,年貌相仿,方肯与他订交,誓同生死。不然,不与他结识。」许绣
虎道:「若这般说来,真不容易。只不知你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公子可曾结
识得几个么?难道不曾有人?)」小童道:「实是没有。」许绣虎笑(了一笑)
道:「(我初到此,只为愁肠充塞,笔花未吐。)你今看我的年貌,可入得你公
子的眼么?」小童笑道:「若据我看来,虽不知相公文才深浅,若以年貌取之,
只怕公子见了,也还留意三分。」许绣虎正要再问,不期里面有人呼唤,小童连
忙走入。(正是:曲曲弯弯无尽期,机关暗逗哪能知。
听来虽是糊涂语,引得人心平属迷。)
原来这个小童,就是素琴假装来夸说公子,好使许绣虎在此安心。许绣虎见
他去了,只得默坐了一会。小芳来催安寝。寝便寝了,一时那得睡着。因想道:
「若据小童之言,我想这公子勿论有才无才,而胸怀磊落,超越过人,如此又难
得。他父亲以顺其性,倒也难得。」忽又想道:「他今比我尚小两年,胸中怎得
如此操守?行择友的事。倘或(一旦沦入匪类,不求益友,反交损友,方才说的
益友;倘或是友便辟、友善谀、友佞的这一类的人,)也不可知?(毕竟还是他
父母溺爱,莫知其苗之硕,得以外务。毕非君子之朋,是与小人之朋为朋也)」
想了半晌,(遂假寝)欲睡,不(期再也)睡(不着)。因又想道:「方才
小童说他读书只求明理。若果能明理,则理无所不明。自然目无王侯,等闲世俗
岂能入他之眼。我今想来,我为访友费了无限苦心,终无一见。他去访友,不知
又作何状?我今虽不敢自夸,大约还在益友之内,必非(小人)损友之列。怎得
寄个信与他,使他早归一见,以定生平。如若彼此意气不投,我还去寻我的好友。
我今有个主意,明日在年伯面前,想慕世弟如饥如渴,使人催回,有何不可!」
想罢睡熟。到了次日,居行简出来。许绣虎道:「小侄蒙老年伯收入乐笼,愧无
参益,何不招致世弟与小侄(同班,得能定省,)互相切磋,以图上进,(以尽
子侄之仪),不识老年伯肯从否?」居行简道:「昨日与老荆商量,游子在外,
为父母者心中无不牵挂。况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友贤事仁何
须外求,正欲着人接回,使小儿与贤侄彼此切磋,鼓励上达。今聆贤侄之言,不
期而合也!」许绣虎听了暗暗欢喜,只得谦逊了几句。自此在书室中,看书消遣,
安心守候居公子来家。(正是:时来花信连朝发,不到时来花不开。
若欲看花须耐性,好花应历岁寒来。)
一日看书困倦,(步入园亭,)忽听得风声竹韵,好鸟鸣枝。遂步入竹林赏
玩,看见一条幽径,俱用小小白石铺砌得成文锦,湾湾绕绕令人可爱。就随着湾
湾曲径,绕着花街,走过了竹林,不觉别一洞天,更是幽雅。怎见得?但见:娇
花(常欲)笑,春色(会)撩人。双双孔雀起舞,两两鸳鸯交情。(最喜满眼芳
草,宜随蝶过墙西。)左榭右台,看不尽园中美景;东墙西房,隔绝了内外行人。
兰香馥郁,俱从风里袭人衣;帘控金钩,偏向眼中留画影。
许绣虎到处玩赏,说道:「我在此半月,总无心绪,只道竹林止矣。怎知竹
林之后,又有如此妙境。今日若不走来,岂不辜负!忖想此处收拾布置,大有才
思,只是我年伯已老,何得有此细心?又焉能在此时常玩赏,岂不虚设?」又想
道:「可惜我世弟,负了虚名,出外浪游,何不在家乐此园亭,以供吟咏足矣!」
因低头自忖,却见苍苔印履鲜鲜,往来却是几步金莲小鞋痕迹。因暗想道:「世
弟料未授室,多应老伯母常来。你看扬花飞絮,花落呼童,故尔精洁以至于此。
(不然屋角牵丝,残花满径矣。)」想罢,又走到一带斑竹屏边,却见竹屏之内
可通出入。遂立住了脚,道:「此处必通内室,我今在此被人看见不便,(况且
前已有言,书斋相近内庭卧室。)快快回去罢。」正欲回身,忽听见楼窗帘钩幌
响,忙抬头看去,吃了一惊。却见窗内立着一个少年绝色的美女子,在那里半窥
半掩。许绣虎见了,(怕被女子看见,)连忙转身闪在竹屏之侧,两眼注入楼窗
偷看。那女子见有人看他,不慌不忙走入帘后而去。此时许绣虎已看得惊惊呆呆,
道:「我向来只道世间难逢绝色,不意于此见之,(询称美人,)何其幸也!只
是这美女见我看她,惊避而去,不知是喜我、恼我?只合速速回到书室中,倘或
老年伯来问,也可混赖。」遂急急走回书室,一时心中惊跳不止,坐在(一张太
师)椅上,只低头不语。小芳见了,不知为什缘故,(连忙送过一杯茶来。许绣
虎接来吃完,小芳)向前问道:「相公独步花间,自当领略芬芳,欣欣自得。为
什踉跄而回,神色有异,却是为何?」许绣虎摇头不答。小芳又问道:「莫非园
中寂静,风动花梢,惊蛇拨草,以致受惊么?」许绣虎又摇头不答。小芳(又送
过一杯茶来,问)道:「莫非相公景有所触,一时不得好句,推敲结构么?」许
绣虎道:「何得有此心绪,已掷笔久矣!」小芳道:「毕竟为什缘故?敢是怀念
故园,顿生归想,或遥望神京,有欲治装之意?」许绣虎连连摇首,道:「俱不
为此。」小芳又道:「相公在家,只为辞婚宦室,险些受累,喜得太老爷信来,
乘机进京,以免悬望。不意相公路遇不识面的少年,又不曾通名交往,遂尔系心。
今来寻此不识面之少年,逗留于此,半年有余。今得居老爷留居此室,近日以来,
但见相公口不言,而心苦戚,终日锁结眉端。若据小芳想来,世间好友岂止一人?
莫若速进京中,京中乃群英会集之所,岂患无人可交?何必恋恋于此?倘或因思
成虑,因虑成疾,大为不便,望乞相公听之为幸!」许绣虎笑道:「你言虽有理,
但吾所见,非汝所能知。以后可言则言,不可言毋自辱焉!」小芳听了,不敢做
声,只落得终日出门自去顽耍。(正是:进言反触东君怨,不意东君别有思。
休道壁中无窃听,越叫知重那人儿。
原来那楼上美女,就是掌珠小姐。这些时已是女装,绝不敢露人眼前,只在
闺阁中与夫人坐卧。这日饭后无事,因见春色融和,遂独自走上这博雅楼来。这
博雅楼,乃是珍藏书籍之地。因外面书室有了许绣虎,不敢再出,故此到楼上来,
一则看书,二则不负春光。上得楼来,遂启珠帘,正欲观看园中这些嫩柳娇花,
(争妍桃李),忽见竹屏之外仿佛有人,心知是许绣虎闲步至此。却见他听见帘
动金钩,仰面迎看,(不敢正视。)掌珠小姐恐他看明了色相,遂影身帘后。见
许绣虎虽未全窥,却微露芳容,有惊惊疑疑欲留欲退之态,遂尔下楼,悄悄吩咐
素琴。素琴因来书室壁后窃听,细细听了主仆之言,遂走来对小姐道:「小姐
(若不)使我去窃听,许郎的心事何由而知?今被小童一一道出,许郎真情种也!」
遂把所听之言细细说出。小姐听了,微微笑道:「幸喜不曾被他看明,若使看明,
露出破绽,便觉无味。说罢,居行简走来。父女商议了一番,以作准备。
再说许绣虎斥退了小芳,暗暗想道:「我今日何幸,得睹此金屋婵娟,系人
肠肚。但不知这位美人,是年伯的什人?难道是他所生之女?只是我方才虽不敢
光明正大看她芳年,却见她芳年只有十六七的光景。(正在及笄时候。)我记得
前日老年伯说的世弟,年才十七。若是他所生,怎么年纪不相上下?不知谁是哥
哥?谁为妹子?我今微见妹妹,大约其兄必非粗俗的人品。在此候他一见,也不
枉然。况且要问他和诗底里,为何抄录在此,在他身上要人,焉得不在此等候。」
忽又想道:「我方才见这美人,眉如画、目如水、发如鬒、肤如雪、齿如贝,润
泽有若如脂。怎么有些与我路遇的这位少年相似,岂不大奇!难道是与他兄妹不
成?(怎得相似至此。)」又想道:「岂有此理!这少年美男,翩翩举止,丰彩
昂藏,端的是我辈人物。试想这美人,幽娴贞静,窈窕天生,必非不待君子之逑。
但我已被和诗人束定,岂可不定情于和诗人,而在此空怀,以作天姝之想?设使
异日得遇和诗者,岂不怪我!我今只合具此至诚心,而与和诗人订交足矣!」想
罢,一时放开念头,自此(只在书室,绝)不敢住竹林中闲走。又候了数日,
(怎奈)这公子回期绝无影响,不胜气闷道:「我今欲使人进去问年伯讨个信儿,
又恐怪我少年没坐性。若不去问,只是在此,是何了期?」又想道:「进来服事,
俱是面憎语俗的人,叫我如何问得他?怎得如前日这个小童声清齿脆,到我面前
问他些动静也好。为什么绝迹再不来?」因在书室中,终日猜疑,终无定见。
(正是:猜疑不定复猜疑,再四猜疑也是宜。
终日猜疑猜到底,猜疑不尽自成奇。
许绣虎胸中有了许多猜疑,)园中虽有好景,也无心玩赏,只(望居公子早
回,才是他的心事。但在书室中甚觉无聊无赖,难以消遣。因想道:「古人以填
词为胜,我今何不将此一段爱慕思念之情,谱成词曲,倒也可破一时寂寞。倘或
想到无可奈何之际,将曲以消怀,有何不可?」一时想定主意,因见园中几树海
棠(初放,花蕊开得娇艳鲜妍,不胜欣然举笔,(以成一套词曲,然后细细录出,
以供自赏,他做的是:《画眉序》:兜底上胸膛,好教我费尽端详。他家何处是?
料近天旁。访云间,踏遍衢街,鱼雁杳绝无音耗。只应夙世交情浅,今生里怎结
芝兰。
《黄莺儿》
潇洒少年郎,是丰姿,意气扬。风流记得娇模样,心悚企抑,何时敢忘。怨
天公付我男儿相,细思量,此身速变,下嫁凤求凰。
《集贤宝》
非是心中乱想。他若肯换衣裳,不亚当年西子庞。枝头鸟雀争喧嚷,诚求上
苍。倘若许我商量,何须长,敢将缺陷自芬芳。
《猫儿咽》
两形判人顶立同天壤,笔砚将来友谊长,订交生死有何妨。恳望,这种相思
担子承当。
《尾声》
天教相见非虚谎,若得论心共饮浆。敢怕事到方浓醉海棠。
许绣虎做完,遂自悠扬低唱一番,甚觉解怀。不期家人来报说,老爷来看相
公,许绣虎忙起身迎接。只因这一接见,有分教:前事分明,后来若漆。
两人相见,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觌面惊奇疑是疑非魂欲死题诗达意半真半假舌生莲
词曰:当时瞥见相逢巧,今日里把人惊觉。暗忖欲消魂,愈令忧心悄。
偌多未解求明告,半幅花笺达意好。试问是何人,漫说休生恼。调寄《海棠
春》话说许绣虎将做成的词曲,唱了一回,洋洋得意。不期被素琴窃听得明明白
白,走来报知小姐,念得一字不差。居行简道:「许生才情两见,再若不露机关,
未免太忍。我今出去与他说明了罢!」小姐说道:「露是终久要露,今若说明,
又觉直率无味。我想他方才曲内有句『事到方浓醉海棠』,何不今日在海棠花下
与他一见!须如此这般,看他又作何状?」居行简听了点头,遂走到书室来,笑
道:「向来屡劝贤侄开怀静俟,竟不信从。近日我因有事,无暇开释。且喜今日
清闲,又值园中海棠初放,已嘱老妻治酒来与贤侄共醉花前。不意走来,却见贤
侄神情开爽,与往日大不相同,想是(会过意来,不为愁神拨弄,或者)枯寂之
中另寻活泼,触动文机以工笔墨?不然,何乃斗室中,觉得文光直射也?」许绣
虎道:「向蒙年伯谆谆戒谕,小侄愚鲁固执,不能豁然。不意今日愁魔退舍,鬼
腕生机,却被老年伯洞察有如犀火。小侄实不敢隐,偶将心事谱入填词,以消积
闷,此乃狂奴伎俩,何敢言文!」居行简道:「古来(多少)骚人韵士凡有感怀,
莫不填写词中,令人传诵,以成佳趣。何不使我一观?」许绣虎就将(录出的)
词曲呈览。居行简看完,(不胜击节)赞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至矣!极
矣!即此之善词如伯虎、东坡不过如是!」说罢,家人已将酒肴置于花前,来请
入席,二人到花下坐饮。(居行简道:「贤侄有此佳章,可惜见得迟了,不然使
优童熟习,在此花间,听他循腔按板,一字字吞吐清新唱来,又不知酒消几何矣。
遂)说说笑笑,饮了半晌。忽家人来报道:」公子已回,请老爷入内拜见。「居
行简听了,立起身来,故意沉吟道:」正欲同贤侄在此花下畅饮,不期小儿恰归,
这怎么处?「许绣虎听了,十分欢喜,忙说道:」既是世弟远归请见,为子者正
当如是,万勿为侄留连,请年伯自便。「居行简道:」我想贤侄非比外客,我何
必要进去。「因吩咐家人道:」你去对公子说,许相公是年家子侄,不妨出来相
见,何必见我于内庭。「家人领命入去。
此时许绣虎惊惊喜喜。喜的是回来,可问清诗消息;惊的是见面时,(不知)
可得情投意合。等不多时,不期居公子不从书室前面走来,却从(前日许绣虎到
过的)后园走出竹林,望着花下冉冉而来。许绣虎一眼看去,只见那公子覆发飘
巾,满身罗绮。前后有几个小童跟随,依着一带曲径雕栏,粉底靴声橐橐而至。
此时尚远,许绣虎暗想道:「果然好一位豪华公子!」及至走近,不觉心中乱跳,
暗暗惊讶道:「怎么这公子与我所见的少年相仿!」及到面前,见几个小童铺下
红毡,这公子朝着父亲拜道:「孩儿不能膝下承欢,有亏孝行,(请求督责,以
补罪愆)。」居行简笑道:「(男子志在四方,况)我筋力未衰,何足介意。你
起来,快与你许世兄相见。」公子拜罢,起来。许绣虎此时,已看得惊惊呆呆。
听见与他相见,连忙出席疾趋,公子先打一恭道:「世兄贲临,篷壁生光。无奈
小弟远出,有失趋迎,敢不拜谢过愆。」因而彼此觌面。许绣虎方(得)细细看
明,不胜惊奇错愕的说道:「老年伯呀,谁知当日所见的少年,使小侄访求不遇,
以致魂梦俱劳,(无有底止,)如今认明,却原来就是年伯之毓俊钟秀,(自叹
惊疑,世间怎得有些翩翩俊逸。而小侄向来欲结良朋而未能,谁知今日叨老年伯
一脉,)使小侄得附骐骥之末,何其快也!何其幸也!」居行简听了,说道:
「(向来贤侄诉尽苦怀,我只道别有其人,谁知)贤侄耿耿于怀者,竟非别人,
就是小儿。这般看来,若不留居舍间,贤侄虽走遍天涯终不得遇矣!」居公子
(听了微)笑道:「小弟才如袜线,毫无寸长,怎当得老兄青目,一至如此,
(使弟宁不自愧)!」许绣虎道:「弟已有言在先,有愿拜为师之句。今日相逢,
敢不拜识而践其言也!」居行简笑道:「此乃不过贤侄思慕之言。况且小儿实无
所学,岂有为师之理!今在世谊,以伯仲相资足矣。若论绣虎居长,倩若理宜拜
见才是。只是今日远归,不堪匐伏,只长揖罢。」二人听了,作了两揖。揖完,
居行简即入席上坐,两人东西对坐。家童送上酒来,许绣虎举杯,只沉吟不语。
居行简笑道:「绣虎向日怀疑,今已消释,只宜与愚父子开怀畅饮(一番)才是。
又为何停杯,若有所思,这是什么缘故?」许绣虎攒眉道:「小侄得见世弟,疑
团尽释。但胸中尚有踌躇,意欲求明。怎奈一时(拙腮)心不随口。」说罢,
(又想了一想,)叫小芳取笔砚笺纸来,题诗一首,送与公子。
公子接来与父亲同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只见上写的是:识面何曾心放舒,
而今花下又踌躇。
海棠素自称娇艳,若比如花花不如。
公子看完,暗思道:「当日诗中比我似女儿,今又比我如花。虽是赞美游戏
之言,岂不直窥底里,使我无可容身。识人一至于此,我若不答,一则谓我无才,
二则不能绝他疑念。」
遂(微笑了一下,)取笔就在诗后题一首,使人送与许绣虎(面前)。绣虎
与居行简同看,题的是:今既相逢彼此舒,乐言友谊不须躇。
风雅戏言成韵趣,上材何必羡相如?
绣虎看完,(不胜)欢喜道:「(只以)世弟貌美,故此将花比喻。却又具
此敏捷之才,不假思索,洵得良朋之乐也!再有何事可躇?只是尚有未明,敢求
指示。」又举笔题一首,送与公子。公子与父亲同看,只见题的是:事不求明眉
岂舒,和予转辗得多躇。
恳求指示人谁姓,恩大如天天不如。
公子看毕,见他要和诗之人,一时难于措辞。因想了一首,遂依原韵和了一
首。写完送与许绣虎。绣虎同居行简看去,只见上写的是:曾闻人和实心舒,又
得传言在耳躇。
今夕不谈底里事,看花酌酒快何如?
居行简看完,含笑道:「据小儿诗中,必知和诗的消息,且慢慢商量,以花
酒为欢。」
因叫左右筛酒,许绣虎不敢再言,遂欢饮多时方散。居行简同公子入内去。
许绣虎亦归书室。(因饮酒过多,也自睡去。)到了次日,眼巴巴等公子出来,
问明端的,不料竟不出来。欲着人去请,又才初次相识,一时不便,只得空等一
日。不期一连三四日,绝不出来。心下着急,因走到园中亭上独坐。因暗想道:
「我看他料必多情。向来他还在外访寻好友,怎么与我一面之后,绝迹不出,待
我又如此寡情。」忽又想道:「莫怪他待我寡情,毕竟是我才貌不如他,(不能
入他之眼,不足使他景仰,)以致如此。(想是)我前日(唐突了些),不该题
诗,还藏拙。今题了这几首诗,倒被他看轻了。(怎怪他不是这般冷落?」又转
想道:「我今细想他诗中,何必羡相如之句,看来看去,(只这一句想来,)还
可入得他眼里。或者他连日有事,不得工夫,也不可知,(岂是无情之辈?)这
是我多疑,作此呆想。(正合古人云:想得人心越窄。)」正想不完,只见前日
那个小童在竹林后走来,手中拿着东西,走上亭来,笑道:「老爷,夫人因知相
公独坐园亭赏玩花卉,故特遣小童烹送好茶与相公吃。」许绣虎说道:「我在此
蒙老爷、夫人如此厚德,感不可言。我今问你,为什这几日再不见公子出来?」
小童道:「公子出外多日,夫人要他在内将息,不许会客讲谈,要费精神。适才
已曾禀过老爷、夫人,方许他出来与相公闲叙,故此先着我送茶来。」许绣虎道:
「原来你家老爷、夫人这般爱惜公子。」说未完,早见公子在竹林中飘然曳裾而
来,许绣虎连忙趋迎(出亭)。居公子将手一拱道:「高贤在迩,不能朝夕接见
以启愚蒙,何自惰也!」许绣虎也打一拱道:「驽骀庸碌,(顽石无攻),幸蒙
不弃,(得以琢磨),何其幸也!」二人同上亭来,对面而坐。小童送过茶来,
二人饮毕。各自吐露才华,彼此十分钦敬。(十分可爱。)居公子因问道:「老
世兄人才迥出寻常,万万应有天姝以乐琴瑟。又为何远涉吴门得与小弟路遇,以
致来访云间,幸得家严相引,不负访寻之意。但缘小弟枋榆无所取材,空负访寻
之念。每一寻思,殊觉抱惭也!」许绣虎道:「小弟心事向无一人知者,今对知
己敢不露呈。固思天地间,有物必有则,有人必有偶。若物不得其则,人不得其
偶,物非其物,人非其人矣。弟虽不才,然亦(往往自忖,乃)不俗之物,但
(耳目之所见闻者,大都才无织锦,貌乏潘安))往往抱着必要择友、选配,要
求其男而能与我称朋作友。要求其女可以与我此唱彼和者,绝不可得,是以虚度
十九,友无一人,尚然有鳏在下。又不意口(被)世俗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不
惊,不是相邀树立词坛,就是)愿言婚好。但自谓此身终不可失。倘或一时不察,
误遇匪友,或结非缘,此所谓一失足兮千古恨。存心如是,往往为友斥弃,因婚
受辱。」公子问道:「滥交(,士)君子所鄙,(无足怪者,但)婚姻亦人所
(当)重,然亦岂无一当?(毕竟还是老长兄才目太高,是以寡合。)请问世兄
辞婚、愿婚,亦人世之常,又为何辞婚受辱(起来),这是什么缘故?」许绣虎
道:「只因敝地有一冢宰,姓来,字应聘,慕弟才貌,他生一女,屡托人来议亲,
小弟(固执偏见,)因耳未闻其才,目未睹其貌,再三力拒,冢宰尚不见责。不
料其子欺弟孤寒,恃强抢劫,因禁内室,若不成亲,必欲置弟于死。亏得冢宰夫
人见怜,黑夜放出,得逃到家。又虑他(势焰)追寻,恰值家叔见召,遂(趁此
机会)进京。(故此)路过吴门,恰遇世弟,愿结为友,遂访寻至此。谁知难遇,
只得寓言寺壁,心中望以为得(相逢)良友。不期属和诗者,又是一人。(见诗
属和,具风雅而唱酬者,往往不乏,而奈何和之者)落款不留姓而留名,(亦风
雅骚人之人常有,而奈何)留名之有异,以致欲访之而不能见,欲求其名而无路。
日走彷徨,疑男疑女,两具于心,几不愿生矣!幸遇年伯牵引到室,而室中竞有
写录者。及问年伯,而年伯不知,要等世弟回来。及至相逢,与吾弟(花下一见,)
不敢明问,只得题诗相恳,而世弟又以花下不谈底里,只得坚忍(于心),以图
再问。不期世弟一会之后,连日不出,弟在室中度日如年,今喜得(蒙赐)见,
大快吾心。请问世弟,这位和诗者,名叫掌珠,端的是男?还是女?愿明以告我。
(可能与我一见,以男为友,女为牵丝否?」居公子听了微微一笑,然后说出。
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天上碧桃原有种,人间乐事必多磨。
(只不知这许绣虎可望得见掌珠,以成婚室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说法藏身有妹愿偕婚好冤家对面憨呆鸣鼓兴词
词曰:如簧巧语心欢乐,说不尽喜是眉梢。路径接桃源,此德非同小。
宿怨未释今来到,这事儿重增懊恼。呆性发咆哮,有讼须分晓。调寄《海棠
春》话说许绣虎(同着居公子在亭中叙谈,)必要问明掌珠是什么人。居公子笑
(了一笑)道:「请问老世兄题壁二诗,端的为谁而发?」许绣虎道:「(先前
不知是世弟,今既知是世弟,)题诗自然是为世弟而发。(此乃极易明之事,)
何劳又问?」公子道:「老世兄既钟情于弟,又何必更问掌珠?今问掌珠是弃弟
矣!(何瞬息间而移情若此。)」许绣虎(听了)攒眉(半晌,方说)道:「弟
之苦衷实难告人,今在知已之面前,又不敢不以实告。因思人生天地间,能享五
伦之乐者,世不乏人。如缺其一,终非全美。但缘愚兄命薄,严慈早背,失一伦
矣。兄弟无有,又失一伦矣。才疏学陋,未佐圣明,又失一伦矣。愚兄已失三伦,
不得不求其次。欲求其次者,以为夫妇乃人生之敌体,若不与我(许绣虎)年相
若,貌相当,(闺阁中)见月不能分题,怀春不能拈韵,(效雎鸟而不能和鸣,
如琴如瑟,苟无其人)情愿孑然以终其身,不作夫妇之想。既不作此想,必得好
友而与意气相孚,道义相合,芝兰同室,以消岁月。此二者日夜存心,时无步懈,
是以天涯求知己,四海凤求凰。谁知胼胝奔求,终无一遇。不期路遇世弟,虽未
订交,而羡慕之心,(只觉镂心)已入肺腑矣。故题壁二诗,愿与世弟订交(良
友),以定生死之谊。又不意和诗之掌珠,属意大(有)不同,不与我言朋,竞
欲与我订(百年之好合)。及今细想,必非士子,有类香奁。虽未睹妍媸,其才
已见一斑。今得世弟允合,佳朋无疑,(得一伦)矣。又不得不寻佳偶之掌珠以
为夫妇。(故)近日以来,怀念之私,心摇摇也。爱慕之情,苦如荼也。竟不知
何从所适,心(不烦而)烦,(意不乱自乱),更且魂梦无依,饮食俱废矣。故
此恳求世弟早赐指明。即泥首阶前,奚啻百拜也!」
(许绣虎这一番说话,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直听得居公子如泣处以生怜,
如慕处而知感。又不得不正襟危坐,微)微而笑道:「原来老世兄果情种也,怪
不得(移情)于(彼)矣!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兄既具此深情,(小)弟
不敢不以情结情,愿执柯(斧),成全(了老)世兄罢!」许绣虎听了,(不胜)
措愕惊喜道:「这等说来,掌珠果是女矣!若得世弟为我撮合,则世弟又不独良
朋,而兼有骨肉之爱矣。敢请直言,莫使愚兄肠急。」公子道:「实不相瞒,掌
珠是系妹名,和诗者即是舍妹。」许绣虎听了,不胜(大)惊(大)喜,(遂又)
连忙谢罪,道:「姑念愚兄远人,唐突之罪多矣!原来(老年伯与老伯母育麟有
凤,萃于一堂,真可喜也,(真可爱也)!敢问令妹,青年几何?怎有如是之才?
又怎知我与世弟相逢羡慕?又怎得入寺和诗,(这段情由),乞为细说?」居公
子道:「当日小弟回家,兄妹之间说及世兄之俊美,世罕有俦,不期舍妹留心。
近因小弟游学,家母与舍妹入寺烧香,见壁上有诗,因而停步,细玩诗意,知是
小弟所遇之人,不胜技痒题和。不意她心细如发,即于诗中微露以托终身,遂尔
抄录室中,以志不忘(之意)。前日小弟初归,舍妹即以世兄在室相告。若以舍
妹之才,别具一种。小弟只不过文字经心,诗词疏略。独我舍妹为父母钟爱,自
幼训以诗词,做来无不精美。所以两大人欲为舍妹觅一佳婿,(试思富贵贫乏之
士),一时怎得有人。是以蹉跎二八,尚然待字。今弟(如今)入内即与两大人
言明,成就这(一段)良缘,岂非佳偶!」此时许绣虎直听得浑身(酥软,心窝)
奇痒,无处抓挠,只得深深拱揖,谢道:「书生凉薄,恐不足以望登天。苟能如
是,终身(佩德)别无他望。」正欲再问,忽见小童走来传说:「夫人有命,恐
公子言过多,有损精神,立请入内。」公子连忙起身作别而去。正是:从来巧计
可瞒天,便是神仙难测焉。
如此行来如此去,风流的是锦团圆。
许绣虎回到书室,(欢喜无限)道:「再不想这掌珠是倩若的妹子!我前日
看见楼上的人,就是掌珠。今日若不说明,岂不使我在梦中!如今(细)想来,
深得我二诗之力。只说寻友,谁知又是求凰,这般巧遇,(必非人力,乃)天作
之合也,我(许绣虎)何幸而得良友才美之女,异日与她花烛之下一一说明,其
乐也何如?」忽又想道:「她虽诗中有意,倩若今又相许,自是无疑。但(我想
此皆儿女之私情爱慕,)婚姻大事,主张还待父母之命。倘或他父母不从,这怎
么处?」因又疑疑惑惑(的)起来。不意次日居行简走到书室来,许绣虎连忙接
见,彼此说些闲话。居行简道:「当此暮春风和日暖,今日愚父子欲同贤侄向郊
外一乐。不期小儿被他母舅请去,郊游不果,只得使老妻洁治一觞在园亭对饮罢。」
许锈虎致谢,同到园中,大家玩赏(花开花谢),家人来请入席。许绣虎到了席
间,(沉吟了半晌,因)说道:「世弟出门大约即归,何不少停以待何如?」居
行简道:「他母舅夫妇最爱小儿,不去则己,去则必留经月,如何等得他来?贤
侄莫非笑我年高,不善诙谐豪饮么?」许绣虎只得坐下而饮。二人饮到中间,居
行简道:「昨日小儿细述贤侄辞婚受侮,原来就是我同年进士来应聘之女。这来
应聘有女也曾托人要招小儿为婿,未曾许允。谁知他又见贤侄如此才貌,欲招
(贤侄)为婿,此是(有女之家,为女择婿的)美意,(若以贤侄之貌美才情,
招至东床,)亦无足怪(也)。(只是)老夫近日闻他的令爱亦擅才美之称,贤
侄又何为而推辞以成仇恨?」许绣虎道:「若以天下之大,何患无才美之妇。然
不有一番默默相关,弄情言外者,终非奇偶,(且人各有志耳,故)小侄不取也!」
居行简听了点头。又饮半晌,道:「设使贤侄若无相关弄情之奇偶,甘心虚度,
岂不可惜?」许绣虎道:「小侄衷曲,昨已在世弟之前吐尽矣。岂敢复饰赘词。」
说罢,只低头恳求应允亲事。不意居行简见了,含笑道:「小儿已在我老夫妇面
前,委婉曲尽。贤侄又为老夫妇所爱,若以此成全,亦是美事。只是小女蒲柳之
姿,(又)不曾与贤侄默默相关弄情意表,若(使)下嫁,终非奇偶,又将奈何?」
许绣虎听了,(连忙)起身拜谢道:「(老)年伯与(老)伯母德重如丘山,世
弟之情,渝如金石。今又世妹许结丝罗,深愧孤寒菲陋,诚恐有玷门楣,难堪入
选。(老)年伯若虑无默默相关,弄情意表者,即属和二诗,岂非一证。又岂不
是许绣虎之好逑奇偶也!但恨天涯游子,聘乏囊空,徒增怀耻耳!」说罢,伏地
而拜。居行简连忙搀扶,道:「言出我口,奚用聘。为喜得乘龙,我心毕矣。只
消择日使小女于归,以奉箕帚。」此时许绣虎欢欢喜喜,竟大拜了四拜,居行简
受拜不辞。重新畅饮了一番方散。正是:良缘已订待风流。箫鼓喧天入画楼。
无奈世情多幻变,又从巧幻两相酬。
自此许绣虎执子婿之礼,安心守候,以待择吉与掌珠小姐成亲。不期候了多
日,(尚)不见有消息。一日想道:「我当日到此,只因寻访,无暇登临览胜。
慧静说了许多旧迹,竟不曾一一玩赏。我今清闲,何不去寻他做个导引闲游,有
何不可!」遂(将衣巾整理,)带了小芳到观音庵,来见慧静,慧静就引他出门
游玩。不期闲游观玩间,冤家路窄,却来了一人。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来冢
宰的公子。为何(来公子)也到松江府来?只因来应聘假满进京,(来公子在家
憨呆行径,已不必说,只因)来公子得了燕器为爪牙,燕器又仗了公子的势力,
讨了几封荐书到苏松二府打些抽丰,文武官员无不推情。他到松江府来,寓在法
界寺,因见了许绣虎与掌珠的诗,写录完了带回嘉兴府报知来公子。来公子大怒
道:「我当日将他锁禁,不允亲事,要饿杀他。谁知我母亲放他逃走,造化了他。
如今逃到松江,自然说我妹妹廾参薏牛豢衔觯档梅蟹醒镅锘滴姨迕妗H缃
瘢ㄔ醯茫┯檬裁捶ㄓ账醇遥λ啦趴煳倚摹!?p] 燕器道:」若要处
(置)他,有何难事!只消公子自往松江着人打听,他一个孤身,拿锁来家慢慢
处置。「公子(欢)喜道:」事不宜迟,趁早去拿!「遂带许多家人乘了一只
(四橹四桨如飞的)快船,(只走小路淀湖,向松江)赶来,不消两三日就到了
松江。他也不寻下处,就在船中安歇。燕器引了公子到各处游玩了几日,然后着
人通报知府。知府亲自来拜,相见施礼道:」不知公子驾临敝邑,有失远迎,望
乞恕罪。「来公子口口口口口口(见他打躬不起,且不回答,却)将手中一柄金
扇向知府纱帽(上轻敲),说道:」你这顶纱帽,靠谁人之力得来?「知府道:」
是尊公来天官(大人)所赐,(小弟焉敢忘恩)。「来公子道:」这就是了。
「因坐茶毕,公子道:」我今此来,只因有个仇人许绣虎,潜匿贵地,相烦缉获
带回,(远见高情)。「知府(听了连声说)道:」领教。「遂作别回衙。一时
不知就里,吩咐(书吏、)衙役密拿漏犯许绣虎,系嘉兴人。衙役领了牌票,分
头缉访,缉了多日,绝无影响,受了许多屈棒。
不期一日合该有事。来公子(住在船上,日日着人来催知府替他拿人,自己)
同燕器随处闲走。谁知这日慈静引许绣虎到云间洞天九峰书院,看些古迹碑亭、
名人镌记,欣赏了半日,因叫小芳(谁知这许绣虎在书室中闲坐不住,来寻慧静,
慧静引他到云间洞天九峰书院。许绣虎看些古迹碑亭,名人镌记,不胜欢欣览赏
了半日。因吩咐小芳)先去寻个幽雅的酒肆饮酒。自同慧静慢慢而来,不期遇着
一起闲游的人,内中一人认得许绣虎,用手指道:「这人就是小许!」忽然间有
十数个青衣小帽的人拥上前来,(一个簸箕圈儿)将两人团团围住,不容前走。
许绣虎、慧静不知就里,只听得有人喝叫「快快拿住了小许!」慧静见势头来得
不好,连忙问道:「你们为着何事?」(还喜这些人不敢动手,只围住不放,口
称「我家公子要请许相公回去,并非恶意。」正说未完,又来了二人,走入围中,)
内中一人说道:「原来你就是许绣虎?现今来公子告你是脱逃人犯。在府太爷着
我们到处密拿,追逼得好苦,快跟我去见太爷销签!」说罢,腰间取出一条铁索,
要将许绣虎锁住。许绣虎大怒,喝道:「好大胆奴才!我是黉门秀士,在此游学,
府尊误信这来丑驴,这事了不得!」此时来公子也赶到,听了这话,心中大怒,
只叫家人快拿。家人叫府差动手。府差听见是许秀才,哪里还敢发话,因叫来家
人围住,(此时)就引动了许多人观看。许绣虎正在难分难解,忽有一乘轿子,
内中却是居行简拜客回来,在此经过,闻得轿前喧嚷,因推帘看是何事。却见多
人围着许绣虎喧闹,叫跟随救护。跟随的(将轿歇在一边,)遂叫一声:「来救
我家相公的有赏!」只这一声,前后左右邻近,晓得是居行筒老爷家相公被人欺
侮,遂一个个磨拳擦掌打入围中,直打得来家人各抱头鼠窜,救出许绣虎、慧静,
同着轿子一路而回。到了分路处,慧静告别回庵。这来公子自小憨呆,从不曾见
打劫的事,又见势头凶恶,强龙难敌地头蛇,恐怕有人打他,遂(不顾性命),
扯住了燕器逃到船中。安息多时,家人陆续俱到,说道:「小的们正要拿他,却
被人打劫去了。如今问明,才晓得是做过鸿胪(寺)的居老爷着人打劫去了!」
公子大怒,道:「什么鸿胪敢来打劫,(太岁爷头上动土),了不得!了不得!」
燕器道:「公子不消发怒,如今是对头官司,明日公子坐在知府身上,问他要人。
他若不献出人来,说他自恃乡绅凌辱公子。若知府不能处他,(就要他参详六院。
再若处他不倒,)就写书与令尊大人寻他过失,参他一本,不怕他不倾家丧命。」
来公子大喜。
次日来到府中,不期知府(从五鼓出门),迎接上司未回,且按下不题。再
说居行简同许绣虎到家,(居)行简自入内去了。半晌,同(了)公子出来相见。
公子道:「不意来公子踪迹老世兄,于此地相值,亦可谓为妹求婚之恳切矣。」
居行简道:「为妹求婚急欲成就,倒也难得,只是过于憨呆,没有强迫之理。今
喜走散,贤婿(安心)在此,不必介意。」许绣虎道:「岳父之命,敢不敬从。
只可恨憨呆将小婿之名入府,府尊不察,认作人犯,(到处缉获)。因此小侄实
是气他不过,明日去见府尊,自有定论。」居公子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道:「去见固好,只恐府尊见是姻亲,无不劝言
美成,。那时推辞又觉费力。)弟意当日妹丈,原为令叔相召,不期路遇小弟,
因而逗留在舍,(今)又与舍妹(天缘)结姻。原拟吉期迩,谁知又遇狂呆,必
欲追回就亲,就亲必无此理。舍妹之成亲可缓。为今之计莫若速进京中,可(一)
免令叔悬念。二则秋闱不远,倘能赖令叔之力,援例(在任)进场,(以老妹丈
之英才,)自然入彀,衣锦回来与舍妹成亲,使小弟与家严、老母叨荣多矣!」
行简(听了,大喜),道:「吾儿之言(实是)有理,贤婿不可不从。」即吩咐
收拾行李,打点许绣虎进京。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姻缘注定前生谱,反复成全
认一家。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花下赠金劝勉成名归急早潜身逸去春风得意马蹄香
词曰:寂静无哗,天街明净,暗想嗟呀。许结姻亲,飘零书剑,无聘疑奢。
今宵一见天涯,顾不得叮咛眼色。手赠黄金,言入于耳,名就归家。调寄《柳梢
青》话说居公子替许绣虎划策进京为万全。居行简又不胜怂恿。不一时,里面送
出酒肴,三人入席,饮了半晌,居公子推说有事入内。此时许绣虎情兴俱无,默
然不语。居行简道:「方才小儿之言,实有见识,我焉得不怂恿贤婿治装早离此
地。但恐登临未惯,北地实有异于南方,我今遣一老仆同伴而去。京中事情,谅
令叔自能周致,不使我念。倘能得意,早寄好音,以免悬望。」许绣虎连连顿首
道:「小婿自今之后,不独感念承结丝罗,而受恩情有过于父子,正欲借此以敦
子谊,不意又有远行之别。但想世弟之言,又觉此行不可不少。但此行有经年之
隔,意欲求见岳母,以展拜别之忱,不知可使一见否?」居行简笑了一笑,道:
「贤婿请坐于此,我去为汝一说。」遂起身入内。正是;
茧约抽丝成美锦,曲从悠处始为高。
试看这番多转折,大都欲吐复牢骚。
许绣虎坐了半晌,因想道:「公子进去已久,为何不出?我今行期就在此刻
矣,若不与他一诀,叫我此去如何放心?」尚未想完,早见公子在内中走出。许
绣虎连忙走上前,同立在口口口口口口口问道:「岳母大人肯赐愚兄拜见否?」
居公子说道:「小弟已转禀家母,家母因临行之际,礼口口口口口口一见即别,
反而惆怅于心,莫若俟妹丈侥幸荣旋后,那时相见,方口口口口口岂不胜如今日
耶!故遣小弟敬辞。」许绣虎听了,沉吟不语。居公子见了,因说道:「今日之
行,将来腾达飞黄,一行而万丈之荣行也!荣行必果勇,为何疑滞?若有牵留,
以作儿女之态。我观不言者,谅是欲言疑忌,欲隐怀忧。但弟之与兄较今比昔,
昔为文章知己,固结深盟。今则由舍妹之攀附,则较昔比今,定当更为亲切,相
逢知已尚可尽言,今有何事不可言,而不之告也!小弟虽不敏,设有可言,不妨
明示。」许绣虎听了,见旁边有两个石墩可坐,遂请对面坐下。因说道:「弟之
与倩若,实乃天作之遇好友良朋也,有时而聚,有时而行,原无定止。孰意天作
之遇,得蒙老年伯不以门祚凉薄,才疏貌陋为嫌,不惜掌上明珠许订婚姻之好,
书生之幸,荣莫大焉!然细细想来,实由天作之缘,岂是时聚时分之比。一言许
可,终无变更,生死共之,贫富守之,乃纲常不易之定理,何待赘言也!但天下
事,最难测者人心,最难期者贫富。又不得不细细寻思弟与令妹姻亲尚属虚悬,
在于难测难期之际,何也?奈弟乏玉镜之合,又无执柯之斧,只因受知过爱,言
出乔梓,听入我耳。今弟行则行矣,岂能保此行后,独无名门豪贵百辆填门,才
高班马,怎肯为我踽踽凉凉贫而且贱之许绣虎坚盟守约!思想至此,能不使我许
绣虎行不果勇,而履步趑趄也!」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居公子听了,
整容说道:「妹丈怎么以世俗鄙谈,视我愚父子为何如人哉!思妹丈是个男子,
尚且怀疑至此,又何怪我舍妹之多疑,而欲使弟虑耶!」许绣虎听了,忙改容惊
问道:「令妹怎么疑弟,反欲质订,乞勿吝言!」居公子道:「从来多疑莫过于
妇人女人。舍妹是一女子耳,方才再三嘱弟来说道,『父母之命,终身不移,但
恐许郎此去富贵易交,况且长安花柳最易系人,万勿以六礼未施,便乖白头之咏。』
小弟再三为老妹丈以慰我妹矣,妹信弟言。但念妹丈此去囊空,遂出私蓄白银,
手除金镯,约值百金,以资膏火,则静候闺中,以望泥金之捷。万勿似此处羁留,
令作望夫之名,此舍妹之素心也。」说罢,袖中取出以授。许绣虎接了,大喜,
藏入袖中,道:「先前小弟欲拜别尊堂,正欲伸明此意。不期令妹具此鼓励苦心。」
因解腰间玉玦道:「此玉温润圆洁,琢自良工,自幼喜佩,乞致令妹权表寸衷。
后日团圆,可立而待,勿为我蹙损春山,益增我罪也!」正欲再言,居行简走来
催促起身,许绣虎只得拜别,无可奈何与居公子无限依依,屡次来携公子的素手,
居公子只不肯伸出手来,闪侧拱手而已。此时居行简俱吩咐停当。从后园转出小
门,早有一乘轿子伺候,使许绣虎坐入轿中而去。正是:口口不尽口依依,无奈
依依猿闻啼。
口口口口口口口,车投东去马投西。
居行简父子送许绣虎出门去了,遂回入内室与夫人说了半晌,因笑道:「谁
知来应聘为女择婿,亦如我为女孩儿选择一般。当时在京也只知我有子,再三托
人求亲,一力拒绝,哄动诸人。我因告老回来,方绝他的念头。他今看中了许绣
虎,将女招婿。不期许绣虎不愿,脱走出来,反与我女孩儿订此姻亲,我想其中
实有天意,必非人力可强。」夫人道:「果是真有天缘。我也只道早些完了我的
心事。谁知又遭间阻,不得不使他着意求名。今他忙忙远去,心中甚不割舍。只
可惜我方才不曾见他一面,嘱他有名无名急须早归。」
居行简道:「夫人到也不须虑得,此去必得成名。我只可笑这来公子的憨呆
无状,一至于此。今日幸得解救了许生,又亏孩儿打发了他去再处。」小姐道:
「许郎虽然去矣,孩儿方才细想,只怕将来还有衅端。」居行简道:「他今不在
我处,有何衅隙可乘?」小姐道:「今日路中,吵嚷救归,来公子怎肯甘心不究?
再者许生进京,若不成名到也罢了。设或成名,这来吏部赫赫显尊,先前书生尚
欲为婿,今见成名,焉肯放过。不是以势压他,定然托人委曲言亲。那时我恐许
郎视功名为重,视孩儿为轻矣!况且孩儿闻得这来小姐也还有些才貌。那时贵贵
尊亲,我想许郎处处包容,当视来小姐胡然而天,胡然而帝矣!又焉肯记忆孩儿!
弃掷糟糠,古今有之,岂独许生一人耳!孩儿亦只听之而已。」居夫人听了,不
觉垂泪。居行简道:「此言近似有理,教我怎想得到如此。如今快着人赶回,完
此姻缘。来公子虽然憨呆,岂肯将妹子与许生作妾之理!」说罢,即欲遣人。小
姐忙止住道:「父亲,母亲不必为孩儿愁苦,孩儿筹之熟矣。为今之计,父亲只
须如此这般,孩儿亦须这般如此,一则遂了来吏部始初择婿之心,以待乘龙。二
则使许生合卺惊讶,如梦方觉,才知笼络英雄,入我彀中矣!」居行简听了,哈
哈大笑道:「孩儿愈想愈奇,百弄百巧,使许生占尽风流,能不知感!」居夫人
也听得喜欢,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松江知府,姓滕,名必显,科甲出身,治政有才。这日迎接了上司,
回到衙中,正欲歇息。不期被来公子坐在府中诉说被居乡宦倚势受他凌辱,劫夺
了脱逃赖亲的许绣虎,如今要在你身上,立拿居乡宦出气。知府见他言语憨呆,
只得含笑说道:「仁兄受辱,小弟自当效力。」说罢,起身送出,即吩咐衙役将
来公子贴身得力的家人拘来见我。衙役去不多时,将来家人拘到。知府唤入后堂,
细细问明要与许绣虎结亲不遂的缘故。然后打轿来拜居行简。居行简迎接到厅,
宾主礼毕,坐定,说道:「治生衰朽,不出户庭,当事者每每见谅,是以无奔走
趋迎之苦。今日不知老公祖何事降临?」知府打一拱,说道:「晚生莅任贵地,
徭役重繁,日无宁刻。然素仰之心,渴欲一见,绝不可得。今乃遽尔登堂,惊动
高贤,诚然有罪。但今日之来,不谓无因。只缘来冢宰有位小姐,四德俱全,才
貌无匹,极为来冢宰公钟爱,留心择婿。春间告假回里,不意本地有一许生名绣
虎者,其人才貌堪为冢宰公甚为羡慕,托人执斧,以求两姓之好,不意许生坚持
不从。冢宰公假满还京,而来公子体冢宰公择婿之心,又为令妹愆期,遂从权邀
致。又不期许生坚执,百折不回,潜走云间以作明河之隔。孰意有人报知公子,
公子竟自访寻,必得完姻为快足。又虑云间地广民稠,难于相值,来见晚生,绝
不明言其所以然,只含糊要人,只得差役四下访寻,竟无影响。却于昨日,为来
公子路遇许生,喜出望外,意欲要劫而归。不意许生藏伏有人,一呼而起,拥护
而去。来公子以到手之许生,忽被抢劫,心实不甘。遂造晚生公堂,称说劫许生
者,乃老先生指令童仆作昆仑之盗红绡,必要晚生还他绣虎。因想老先生既解许
生之围,必知许生来去,望乞示知,使晚生以复来公子。」
居行简听完,微笑说道:「原来老公祖为许生而来。只可笑来公子不识大义,
不察事宜,而欲以姻亲强逼。老公祖有所不知,无足怪也!这许生之父亲与治生
虽有南浙之分,却有年家之谊。当日许年兄在日,知治生有一小女,自幼许结为
婚。许年兄弃世之后,这许生家业渐凋,但志有在,怎肯贪来年兄之富贵,而弃
我退位之弱息。故此苦苦推辞,致触公子之怒。幸而躲避于此,治生又岂敢负盟,
留于甥室。不意昨日来许相遇于途中,来公子恃强劫夺,治生又焉肯以东床之客
为阶下之囚耶?因嘱童仆搀扶而归。小婿屡受其辱,自思在治生处,终久不能护
庇。小婿之叔现在掌科,或可护持,故此今夜挂帆而去。只此真情,乞老公祖转
达来公子,以释此念罢。」知府听了,忙谢罪道:「晚生实不知许绣虎是老先生
之坦腹。就是来冢宰父子,亦不知有此一段姻亲。只消说明,自当别择。」说罢,
起身告辞。居行简留住,有事相托。只不知所托何事?有分教:燕燕于飞,双集
其羽。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居少卿央媒纳聘牵羊担酒来天官恰逢圭婿掇上青云
词曰:有议非赊,今言旧好,聘纳黄荼。莫道寒轻,牵羊担酒,亲送君家。
篇篇似锦争夸,得意处头顶双花。谁想增烦,焉知怀恨,忙点归他。调寄《柳梢
青》话说居行简留住了知府,一面使人备酒,一面请知府到园中看些花草。闲步
半晌,家人来报酒席齐备,因邀请入席而饮。饮至中间,知府问道:「适才老先
生云,有未尽之谈,不知有何教诲,望乞言明。」居行简道:「治生姻亲本不该
渎陈,今因来公子之干渎,若再隐而不言,终无可奈矣。治生向年待罪卿职,公
余之所,尝与来年兄面暇,则有朝夕杯欢,见小儿聪俊,托人结秦晋之婚。彼时
治生以为小儿年有可待,力辞不允。谁知传满长安。有女子家,纷纷愿婚,治生
一口力辞。又恐力辞中毒,不若退位苟安。又不意退位之后,来年兄升迁如此之
速,迩来又属意于许生。但许生有婚,固即以触来公子之怒,诱禁而逃。今又必
欲追回成就,而亲纳之。口便不口口,岂不有辱于来公!今治生细细想来,来公
之女,公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许生为来年兄今日之爱,不知许生已受婚矣。
小儿亦来年兄昔日之爱,尚未有婚。治生意欲烦老公祖申践前言,复两姓之婚,
不识老公祖肯亵一言否?」
知府听了,大喜道:「冢宰公前既有此一段美意,则来小姐之愆期而待者,
未必不为令公子而愆期也。此中天意,人力安能强求。」遂满口应承,欢然别去。
正是:计就谋成只自知,他人作鼓绝无疑。
行藏到底无须破,也是天缘分所宜。
知府别过,见天色渐晚。遂回衙内。次早即到来公子寓处,相见说道:「昨
蒙见委,若执一偏,几乎使弟得罪居老先生。弟今请问仁兄,尊公在朝无论远年
近日的事情,老仁兄可能尽知否?」来公子笑道:「实不相瞒,家君只生我兄妹
二人,朝夕不离。舍妹虽为家君钟爱,而小弟更尤过之,家中事情实不有瞒。」
知府道:「闻得昔年令尊公,曾将令妹欲许居老先生之子倩若联姻,这事可真么?」
来公子道:「这事怎么不真!那时小弟同舍妹俱在京中,常闻家父时常称说君家
之子貌美才多,要将妹子许他。又说他家生得好儿子,我家不如。使我耳内听得
好不耐烦。后来亲事不成,我到也快活。」知府听了,笑说道:「偌大长安岂无
一佳婿可觅,而独注意于居倩若?今令尊公之意,有何所见,又独注意于许绣虎?
则许绣虎之人才大约与居公子相仿矣!今日欲偕婚好,而许绣虎不肯允从,甘心
遁去。小弟只道书生命薄,昨日居老先生说起许绣虎之先尊与居老先生有年家世
谊,自幼与居老先生之女订成婚好。但以许生椿萱俱逝,家业凋谢,然而姻亲有
存,不能草率成亲,遂而笃志芸窗,以期上达,完此婚好。孰知仁兄遵令尊之意,
势必成亲而后已,所以来见居公。居公留于书房,以待择吉完??儿女之亲。又
不期为仁兄访知,竟以脱逃具词,小弟不察,差役获逃,而仁兄恰遇许生,又为
居公救出。小弟如今想来,许绣虎已作居老先生之东床,必无再强以允令妹之婚。
令妹决不肯嫁纨绔,以玷门楣。但天下择婿一事,最是繁难。令尊公当此铨曹,
王孙公子中岂不留意,而独留意于居、许二生?则居、许二生之人才,可想八九。
今既不得于许,莫若得之于居。昨日已知居公子尚未有亲,小弟意欲为媒。以遂
令尊公之初念,不知老仁兄肯使小弟吃杯喜酒么?」来公子听了大喜道:「这许
绣虎,我今实恼他不中抬举的小畜生!我也有些不情愿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子,
落他狗口。到不如依你的主意,遂了我父亲先前中意的居家儿子罢,趁我今日在
此,只叫他备一副极盛的聘礼送来,也好替我妹子喜欢喜欢。」知府也笑道:
「这个容易。请问仁兄,可要禀知令尊公大人么?」公子笑道:「这又是你的迂
腐之谈了。若使当日居家允了,此时我妹子的儿子也有了。看起来,这是旧亲新
做。况且我父亲托我要许生,故一切事情的权柄在我手中,你难道不晓得长兄为
父的道理!」知府微笑,只得连连道是,辞别而去。正是:富豪公子易憨呆,若
不憨呆是妙才。
今日若无呆主意,后来怎得笑盈腮。
知府果然来见居行简细述允亲之事。居行简父女商议停当,择了吉日,竟是
知府为媒,押着居家的礼物,进到来公子寓处。来公子见聘礼不薄,遂欢欢喜喜
一面款待知府,一面打发居家人回去。来公子过了两日,作别知府,临行烦他致
意居亲家,打点迎娶,且按不题。
且说这许绣虎到京拜见叔父母,遂潜心着意早晚温习。他叔子替他援例在任
进场,果乃学无老少,达者为先,直做得篇篇如锦,出场甚是得意。许近是叫他
誊写出来,看了不胜欢喜道:「若论文字,推解无疑。只是援例入场,主司不肯
举荐,然亦不出五名之外。」到了揭晓日,报人报到衙来,果中了第二名亚元。
许近是更加欢喜,以为眼力不差。许绣虎拜恩房师,房师道:「学生已将贤契作
元,誊榜时,主考见贤契援例,恐违祖制以招物议,是以有屈。」许绣虎感谢回
来,即修书固封,遣发居家老仆回去报喜。自此与同年日日往来,拜望不绝。
这来吏部因见题名录上,中试举人第二名许汝器是浙江嘉兴府人,原是我同
乡。暗想道:「我处并无富贵姓许的,只有许璜是工科,必是他的子侄。只不知
可是我属意的许绣虎?我如今着人去打听,若是许生,我自有处置。」即着人暗
访,果是许绣虎来京。他叔父与他援例,入场得中。来应聘听明,又喜又恼道:
「前日他不允我亲事,固然可恼。若论他人才,今又中了,却是可喜。我今要处
置他甚易。要抬举他也不难。我想他先前是个书生,士各有志,到也无法奈他。
他今已进一阶,敢与功名为忤,定然不敢执拗。我若托人去说亲,定是依从。只
是我今细想,我的官尊已极,虽然择婿不论门楣,只视其人之贤否。他的贤才,
我已见知矣。这门楣尚有相悬。我今何不暗暗替他料理,使他春榜高标,则名愈
亮,而心自谦矣,有何不可!」一时想定了主意,暗暗行事不题。正是:作威作
福在权津,顺者和同逆者嗔。
谁道这等威与福,威威福福自家人。
却说许绣虎忙了多时,才得宁静。不觉又是春天,到了场期,依旧入去。不
道笔墨有灵,竟是朱衣暗点。你道一个吏部天官嘱托,主考敢不理依?榜发之日,
竟将许绣虎中了会元。这番侥幸异常,连他叔父益增光彩。到了殿试之日,来吏
部先从内里暗通关节,要将许绣虎殿作状元。谁知事不凑巧,天子在金瓶之内信
手拈出,直拈到第三才是许绣虎名字。天子点中了探花,赐与状元,榜眼游街三
日,谢恩出朝。这番荣遇非凡。来家拜见了叔父、叔母,道:「侄儿若非叔父提
携,焉得致身如此。」许近是与夫人各各谦说一番。自此合门喜庆,不必细说。
只说来应聘将许绣虎中作状元,招他为婿。不意天子点作探花。却也不为玷
辱。即托向年求居公子为媒的老年人王谦六,与他说知前事。王谦六领命来见许
绣虎,叙过寒温,方说道:「请问探花今日荣贵,得谁人之力?探花不可不知,
以申知感。」许绣虎听了,惊愕了半晌,方说道:「学生虽不才,遭此隆遇,实
乃平昔寒窗勤苦,一旦见知于主司,主司荐之于天子。天子受命之于天,此乃至
公至明,并不私相授受。先生今日忽有人力之言,何欺之甚也?」王谦六忙打一
拱道:「蛟龙变化固是难测。请问探花,贵地显宦者何人?」许绣虎道:「敝地
显宦,无逾于来公,先生为何问及?」王谦六道:「探花既知来公掌天下之铨曹,
摄百僚之去就,言出谁敢不遵,势所然也!晚生今日之来,实有益于探花,可喜
可贺之事!」许绣虎不待他说完,就正色道:「学生侥幸以来,公卿大夫贺喜过
矣,焉得又有喜可贺?」王谦六道:「前喜之贺,乃朝廷爵禄之公喜,以贺之也。
今日之喜可贺,是探花之私喜,为私贺耳。晚生实不相瞒,领了来公之命,只因
来公有位千金小姐,性具幽闲,貌堪闭月,才过道蕴。来公最为钟爱,无不慎于
择婿,每每于富贵贫贱之中无不留意,怎奈绝不可得,以致这位小姐尚然待字。」
遂将向日告假求亲之事,探花不允,细细说出。又将近日为探花暗中谋托得如此
这般,方才探花亦不自知。可知会场中,第一道策内不顾忌讳,贺表中少一抬头
之彤庭二字,而主试受托,私行改正得中首元。来公犹不以此为荣,必欲得状元
为婿。(缺36字)然今日探花之荣贵,岂非来公提拔之力耶!今知人力所致,
必管生感,勿负来公具此一片婆心成全之意。而来公的美意,盖欲招致探花以结
翁婿儿女之良姻。今以言明,伏乞俯从,以副来公之愿。「说罢,竟将策表之有
忌者悉为诵出。
许绣虎听了,不觉惊而惧,惧而惊,惊惧半晌,因想道:「若说他不是美意,
却表策中果系更改得不差。」因而定了半晌,只得说道:「学生冒触首辅,意到
笔随,忠熏剀切,自亦不知。至于表中之错,竟尔茫然。则来公成我之恩德于无
穷,终身何敢忘也!但学生之有隐情,来公不曾加察。今日不得不以实告。」遂
将父母在日,结婚于松江居鸿胪之女。又将来公子一般始末,细细说述一番,道:
「有拂来公,不得已也!今又来京,侥幸又蒙来公如此盛意,今后自当铭感于心,
终身难报者也!但学生结婚居氏,又岂可变易。欲就来婚,有乖名教;欲就居婚,
实负来德。若允来亲,纲常倒逆;若欲两全,学生又无分身之术。为今之计,则
将奈何,不识先生何以教我?」王谦六听了,不胜惊喜,道:「原来探花是东翁
居行简老先生之令婿!昔年居老先生在京,有子宜男,字倩若,曾受宗于晚生,
与晚生有师徒之谊。」因又将昔年来公相托言婚于倩若的事,细说了一番,道:
「当日居东翁亦托弟致辞于来公,决意致归。今晚生又受来公之托,求亲于探花。
口居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晚生细想起来,与其就居行简所操守,不若就来
而有益于功名。在探花必能辨之。」许绣虎道:「功名两字得失,不足为忧喜。
学生如今事在两难。宁可弃来而有碍功名,断不可弃居而有乖名教也!愿先生善
为我辞,不必再言来家姻事。至于功名得失,学生只听之而已。」王谦六听了,
知不可强,只得起身告别,将此言回复来冢宰。只因这一回复,有分教:仕途窄
狭休生忤,姻有盟言岂变更。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许探花嫌遇嫌表章葬娶居公子美娶美花烛成亲
词曰:昔时已谢可相忘,何必又商量。强逼是彷徨,急上陈情表章。美郎亲
迎,洞房花烛,守待才郎,共嫁是才郎,说明后,情长意长。调寄《太常引》话
说许绣虎被王谦六缠了这半日,今虽别去,心内甚不喜欢。因又好笑道:「他这
段眷爱,要我为婿之心,殷殷念切。况且又蒙他夫人放走,今反于心,只觉当日
固执。但我如今与居倩若已订良朋,且又与他妹子结姻,万无移易。则来小姐之
情缘,只好作来世姻缘,以续今生之负情罢了。只是我今名愈高贵,其虑愈多。
试看古来当权显要,为儿女姻亲不从,而受累者不步。如今不必求于古,而验之
于今。昔来公欲以情若为婿,岳父不允,惊动长安有女之家愿招为婿。我岳父上
表乞归,只恐患起萧墙,岂不是识时务之俊杰!我如今只得效而行之为妙。」
正想间,不期他叔父回朝,走来与他说话。因见他颜色有异,遂问道:「贤
侄为何神情恍惚,莫非寂寞所致么?」许绣虎道:「非也。今侄儿有事关心所致
耳。」许近是道:「贤侄有事,何不明言告我。就理论事,亦可解分。」许绣虎
道:「人生莫不以婚媾为念,不意侄儿尽以姻亲嫁祸,将来不得不忧耳!」许近
是听了,忙问道:「向日贤侄初到时,说已聘定了居小姐为侄妇,是佳偶矣。所
望成名,即荣归娶。如今好在迩,何得又起隐忧,以祸虑之,殊令不解?」许绣
虎道:「侄儿亦以成名为完此佳偶,谁知又生竞端,是可虑耳。」许近是大惊,
道:「这又奇了,莫说贤侄已中探花,即使尚为贫士,亦是我的亲侄!况且居行
简索行端方,立言不苟,既念年谊,许结丝萝,总不然复有豪贵以变此盟么!却
争竞何来?」许绣虎道:「豪贵实有,居小姐之盟终无变易。只这争竞,却是不
免。」许近是道:「姻亲既不变更,有何争竞?你且说豪贵是谁?」许绣虎道:
「这个豪贵,不是与居小姐争竞为婚,却是与居小姐争竞侄儿为婿。但侄儿之身
不可分,心亦不能为二。既无分身之法,二者不可得兼。则权贵势焰相加,而患
自至矣,岂不可虑!今在叔父之前敢不实告。」遂将来应聘觅婿,公子诱逼之事,
细述一番。「不料今日来公又托王举人来议亲,缠扰了半日,好不耐烦,不识叔
父何以教之?」许近是想了半晌,道:「这事果是两难。贤侄还是允与不允?」
许绣虎道:「小姐姻亲生死不渝,万万不允。如今小侄想来,这来应聘不过官尊
权重,以势欺压侄儿。侄儿拚弃此职,以归林下,完居小姐之姻,志愿毕矣。」
许近是道:「除非如此。若不允亲,必要寻衅,受累不浅。如今趁他未动,今夜
写成表章,明早面陈,得能赐归,来应聘亦无隙可乘。回去即与居小姐完姻,彼
也无望了。」
许绣虎即连夜做成表章,五更入朝。朝过,俯伏丹墀,天子问是何臣。许绣
虎奏道:「臣蒙圣思,新授探花许汝器谨具陈情,伏乞睿鉴。」天子命内臣接来,
龙目看去,见奏的是:新科探花许汝器,谨奏陈情事,臣蒙圣思。臣以草茅贱士,
一旦擢以探花,此不世之隆恩,希逢之遭际,敢不尽忠以勤报效。臣幼失怙憗,
零仃孤苦,在此不识不知。迨及长成,每抱欲养不能之戚,至今两骸尚露,此乃
饮泣于心者也。臣又念父母在日,为臣结婚居氏,久在笄年,乃臣不谋衣食,焉
能娶妇,惟发愤诗书上达,以完家室。今遂所怀,不能不日夜思维两亲未葬,孝
行有亏,少女愆期,伦情缺典,是以匐伏陈情,赐臣归里葬亲、完娶。使臣父母
入土为安,娶妻延祀有望,则死者衔恩,而生者感戴也。伏乞假臣数月来朝,以
展犬马于无穷矣。谨奏陈情,不胜待命衔恩之至。
天子览完,不胜恻然,道:「自古之忠出于孝子。今有孝子,而使其父母未
葬,有妻未娶,岂盛世所宜见也!朕今赐汝归葬两亲,助你千金。再以彩币千端,
黄金五百,赐汝完姻,限期一载来朝,以佐朕躬。」许绣虎山呼万岁,谢恩退出。
此时来应聘闻他决意辞亲,正欲寻隙以势相逼,忽闻此信,欲待入朝谏阻,以女
妻之。怎奈旨意已下,无可如何。我今且放他去,少不得有日来朝,岂肯轻轻放
他。
事不知因真鹘突,见机而作是能人。
早知日后欢同笑,悔却从前怨怒嗔。
却说许绣虎退朝回至府第,早有内官带了多人,扛抬许多御赐物件而来。许
绣虎忙排香案迎接,拜受谢恩。礼毕,太监自回宫去了。这些在京同年以及同事
俱来饯行。许绣虎拜别叔父母起身,打着两面金字大旗,一面写的奉旨葬亲,一
面写的是钦命归娶。又有两面是书金字之探花及第。路上逢着州县官员,俱出城
远接,好不风光,兴必头头而来。早有报事人,报知居行简。因是女婿从中举、
中会元、探花,俱有报录的来报讨赏,故此厅中报条贴满。况且许绣虎感念居行
简父子恩情,赘他为婿。一中了会元,即作书与松江知府,明日即到居家送匾额、
立旗杆。不久又中了探花,遂日日趋走不停。此时掌珠小姐在闺阁中,不独欢喜
无限,而最喜的是目能识人,以为鉴赏不差。
一日素琴看了小姐嘻嘻而笑。小姐见他嘻笑,因问道:「这丫头今日无故,
为何笑个不止?」素琴道:「我想小姐自幼瞒人,将来要露本色。许郎今中了探
花,不久回来与小姐成亲,何不礼物旋节,改装以待,学些女子举动,到合卺时
不致失礼。倘或那时见许郎作揖,小姐也作起揖来,岂是女子行动!一时便想到
此,为何不对小姐而笑也!」小姐听了,也自笑道:「这话却也近理,只是这男
装要改还早。」素琴道:「这是为何?」小姐笑道:「等我娶了来小姐成亲之后,
与他说明。那时改装,双双待他回来,我在其中摆弄,许郎疑真疑错,如此这般
成亲,才觉有趣。」正未说完,居行简来寻小姐说话,因走入房来说道:「向日
许绣虎去时,孩儿前料他,进京倘得成名,来吏部决不忘情于他。不料今日果应
孩儿之言。」小姐道:「来吏部还是好意,还是恶意?」居行简道:「好意竟是
恶意。他见许绣虎中第一名举人。因是一个举人,不足为他女儿之配,反为许绣
虎暗晴夤缘中他会元,又暗托近守将他中了探花。以为这个美婿拿得千稳万稳,
遂托了王谦六说亲。先以势压,后以势吓,逼他允亲才罢。」小姐道:「他可曾
允么?」居行简道:「他主意拿得定,不肯负我,坚执固辞。又恐他暗害,竟上
了一道陈情表章。蒙天子见怜,赐他荣归葬亲,以完婚好。又且赐币帛千端,黄
金五百,如今已出京矣!」说罢,袖中取出抄录表章与小姐看道:「如今孩儿作
何商量?来小姐事情亦早计议,莫待临时忙乱。」小姐笑道:「父亲不必忧虑,
孩儿已筹之熟矣!他今奉旨葬亲,必先公而后私,决不肯先为孩儿到此。若先到
此,岂不虑来吏部之虎视眈眈,以生别议?明日父亲与知府说明,如此这般,事
无不妥矣。」
到了次日,居行简来见知府,说道:(缺24字)「前蒙老公祖为小儿执柯,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以为可待了,口口口所见不同,以暮景之年,急欲使儿媳在前,
早得饴孙为乐。治生意尚不果,却得小婿侥幸,忙碌至今。忽于昨日接得邸报,
知小婿奉旨葬亲、归娶,不久入境。今治生细细想来,探花既为治生之佳婿,治
生之子又为来公之东床,则小儿与来公子是郎舅之亲,探花与小儿亦郎舅之亲,
则来公子与探花亦如郎舅矣!彼此结婚,亲亲之谊。昔日探花与来公子之嫌隙,
定当冰释。烦老公祖与来公子说明后好相见。」知府闻言,忙打一拱道:「令婿
已登荣贵,来公应释前愆,俱在晚生言白。」居行简道:「治生还有所请。」知
府道:「更有何事?」居行简道:「小婿奉旨葬亲、完姻,必先葬亲,而后娶小
女。既先娶,恐得未成亲,则小女是探花之妇矣!岂有探花奉旨葬亲,治生不得
不使小女同探花,以送舅姑入穴之理!小女视安葬毕即归,以俟择吉,此小女与
探花事也!小女既临浙地,愚夫妇与小儿必无不送之礼。既然相送,则小儿之婚,
何不以近就近觅一闲室,使小儿与来小姐完百年之好,此乃一举两得之事,不识
老公祖肯周旋否?」知府闻言,连连打拱含笑说道:「令公子与来小姐这段美满
姻缘,晚生执柯,以冀来公之盼睐。今又以老先生之闺秀作合探花,晚生则又望
于探花矣,敢不从命。」说罢,居行简别了回去。知府到了夜间,就写了一书,
次日差人到嘉兴府与来公子不题。
且说那来公子到了松江,要拿回许绣虎与妹子成亲,却得知府解劝,将妹子
许了当日父亲所爱的居公子,遂望内来细细说与母亲与妹子知道。又将聘札交与
母亲,自己出外去。他的母亲苏氏,乃是来吏部所爱之妾,生了一男一女。又因
正妻亡过,家中大小事情,俱是他掌理,故此称为夫人。今日听见原受了居家的
聘礼,心内到也欢喜。这来小姐甚有不喜,见了礼物,走回自己房中闷闷不悦。
夫人知他的意思,将礼物收好,遂来劝说。只因这一劝,有分教:花烛笙箫,变
出宫商吹别调;牙床锦被,全无云雨说风流。
不知来小姐的亲事如何,可肯相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一箭又雕俱得意满门共庆乐人间
词曰:本然是娶旧盟坚,良友变婢娟,孰意有相牵,鸳鸯交颈并头莲。满门
齐庆,享乐人间,希有说天缘。尽道是天缘,细谱出,人间乐传。调寄《太常引》
话说来夫人见小姐独自回房,连忙走来,笑说道:「从来姻缘事皆前定,非人可
以强为。当初我们在京,你父亲原中意了居公子为婿,不料他父亲不允。如今居
行筒回心转意,托了松江知府为媒,你哥哥做主,受了居家聘礼,到也是件快心
的事,以遂你父亲之愿。」来小姐道:「虽如此说,只是多了许生,不该诱哄。
虽亏母亲放去,许生未免怨恨。后又追寻,岂不使许生视我为无可议之人,被许
生轻弃若此。」
夫人听了,只得又宽慰说道:「许生乃一寒儒,居氏之子却是宦门,将来前
程正未可量也!」(缺24字)小姐道:「若论贫富贵贱,女儿本不介怀。细看
许生状貌,自是玉堂人物,岂是久贫之人!」夫人道:「居氏之子,你父亲久爱
其才貌俱全,不鸣则已,鸣则冲霄。昔日不得于居,而欲结于许。今又不得于许,
而仍结于居,岂非天意有姻媪录志之姻缘簿上,而作合也!」来小姐听了,方作
喜道:「结此婚姻,必当告知父亲才是。」夫人道:「这也说得有理。」自此催
公子写书通知。怎奈公子只认定长兄可以专主嫁妹,进京书中绝不提起与居家的
亲事,故此来冢宰暗暗扶持许绣虎成名为婿。过来公子在家日日同一般帮闲憨玩。
忽一日听见有人传说许绣虎中了举人,他也不在心上,忽又听见中进士儿,不久
又中了探花,他方才有些追悔。追悔当初原该托人议亲,不该动蛮关禁。因想道:
「我一个天官公子,便是探花也不敢奈何于我!且我又无求于他,怕他怎的!」
不期过不多日,忽松江知府差人下书,书中说居少卿一为送子娶亲,一为送女就
嫁,则许探花是令妹之姑夫,老仁兄与许绣虎实系郎舅之亲亲矣。来公子见书大
喜,遂与母亲、妹子说知,准备居家迎娶。正是:只道寻常嫁娶,谁知别有机关。
天缘凑合人事,行来曲曲弯弯。
却说居行简与夫人、小姐商议,料理得停当。一面先着人到嘉兴府寻下一房
居住。一面将家中事,着老仆妇看守,然后同夫人、小姐动身。不一日已到嘉兴,
料理停当。此时许绣虎回到家中,而家中之门第素不高大,却得府县官为他修理
得焕然一新,即时择地料理葬亲。不期居行简着人先来报知,许绣虎大喜,忙来
拜见,说道:「小婿蒙岳父母之恩,宁甘折挫,何惜一官!非敢先归,而不得已
之心,岳父母是能见谅也。」居行简说道:「贤婿为小女面忤权臣,陈情赐归,
自当次序而行。我今日之来,不独使小女归事探花,抑且使吾子来娶来女为媳。
等探花葬亲事完,以待吉期也!」许绣虎大喜,说道:「岳父母为小婿如此周全,
感莫大焉!请问大舅结亲来姓,只不知这来姓者,又系何人?此地姓来者甚少,
莫非是来冢宰族中之闺媛否?」居行简笑道:「来族怎得有才美之妇堪为儿妇。
今为儿妇者,即来冢宰之千金小姐,是探花所不录。不期小儿姻缘有在,竟成婚
好。我想嫁女娶妇同在此地,行一举两得便宜之事也!」许绣虎听了,踌躇半晌,
方说道:「来小姐的妍媸虽未尽知,或有天缘,这也罢了。只是这来小姐之兄难
堪同堂共语。向日与小婿如此作恶,今以言亲,相见时彼自无羞恶之心,而小婿
能无恶恶之嫌?今索避之而已。」居行简笑说道:「小儿这姻缘,贤婿有所不知。」
遂将当日在京,来应聘曾托人议亲,细细说了一遍。道:「向日贤婿不曾细访。
误信人言,心存非偶。又见来公子如此憨呆,故不愿耳!我今允此来婚,知贤婿
进京必能侥幸。侥幸之后,必有是非。若小儿成此婚姻,异日相见,各有亲亲之
谊。来公自然相望于探花。亦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我前亦曾虑及贤婿有嫌,已
托知府言明。来公见贤婿得中探花,正恐无隙修好,今结亲情,大快其愿,贤婿
亦可相忘。」许绣虎听明,方才欢喜。又与居公子各说些别后事情。因许绣虎有
事,只得别了回家。正是:一番相见一番新,恰是相逢尚未明。
不识不知无妄想,安排车马自来迎。
许绣虎自去料理葬事。居行简自打点娶亲,先着人与来公子说明,并送吉期
迎娶,来公子一一允从。送过嫁妆,无不丰盛。到了吉日,一边是居少卿的执事
娶媳,一边是吏部天官的执事嫁女。一路上,迎娶的鼓乐笙箫喧阗震耳。居公子
儒巾儒服,金花挂彩,打扮得风风流流。坐着一乘轩昂大轿,面前摆列一对对的
执事,望着来天官府第而来。此时许绣虎乌纱帽,大红绣补照品级的服色,打着
自己执事,为舅爷接亲。在居公子轿后,轩昂杂沓而来,不一时到了天官门首停
着。娶亲的放起爆竹,震地惊天。一起起的鼓乐笙箫,吹打伺候,开门管门的讨
赐赏钱。居公子坐在轿中,叫人揭起帘儿,对着管门人笑说道:「我行古礼亲迎
到门,自应有赏。我想你家小姐多才多貌,我该有催妆诗请教。只是结亲以来,
从未睹你家小姐的珠玉,只得要反而行之,未为不可。烦你致意小姐,倘蒙小姐
不吝挥洒片言,使我捧读登堂以待,何如?」管门人传入内,去了半晌,只见有
个使女走到新郎轿边,笑嘻嘻说道:「我家小姐从不夸才炫色,所以无闻于外,
只是幽闲贞静于内,以俟好逑之君子。今以天作良缘,配偶公子,亦素闻公子之
才貌,将来吟咏以乐闺中。不意公子不容少缓,反要小姐抛砖引玉,又不敢固辞,
只得草率应命,以博公子一笑。」说罢,袖中取出一幅红绫送入轿中。居公子连
忙接着,只见写得笔法龙蛇飞舞,先是欢喜心窝,然后看诗,却是一首七言绝句,
上题的是:久闻才美胜瑶仙,愧我枋榆羡有缘。
尚德自应无貌取,苹繁箕帚旧家传。
居公子看完,满心欢喜。因想道:「他将我比做瑶仙,又能自谦,夫妻宿世
之缘。又叫我取妻不在容貌,只取四德三从。又直说自己只晓得事夫,亲操井皿,
以奉姑嫜。所习家教如此,余非所能,实是个才能不妒之贤女子。我今为许郎得
此佳妇,不但许郎得美妇为喜,我亦得此意下而本可乐也!」此时许绣虎与居公
子的轿子,只左右相并。居公子将诗看完,笑嘻嘻着人送与探花共赏。许绣虎看
了点头,喜贺公子得此贤才美妇,即使人送还居公子。居公子心中已有笔砚准备,
叫人捧着,取笔蘸墨,就在红绫之后,题了一首和诗付与使女。使女将诗持入,
奉与来小姐,来小姐接着,只见上面题的是:花轿已驾待天仙,箫鼓喧阗取好缘。
缘有缘无何必问,风流潇洒古今传。
来小姐看完,笑了一笑,将诗笼入袖中。外面三声炮响,大门齐开,来公子
将居公子迎接大厅相见。厅前阶下笙箫之雅不绝于耳。不一时,来小姐已在后厅
坐入花轿,出到厅中,居公子亦坐入轿在前。出了大门,让来小姐在前,居公子
轿在后,来公子同了诸亲俱来相送。又添了吏部天官一副全执事,摆得济济锵锵,
威仪整肃。一路灯光灿烂,火炮流星,尽极人间之盛。不一时到了厅中,两位新
人共立红毡,先拜天地,后拜居行简夫妇。居公子与来小姐相对拜了四拜,就请
过许绣虎来相见。许绣虎相送新郎二人入了洞房,即出来同着居行简在厅堂宴饮
待客。居公子同来小姐入了洞房,另有一班女乐伺候的鼓瑟吹笙。来小姐的亲随,
左右的伴婆,在花烛之下,念了许多吉利的诗赋。将来小姐头上方巾轻轻挑起,
露出美容,真不啻胡然而天,胡然而帝,直欢喜得居公子心花俱开。共饮合卺筵
席,左右使女奉酒,各人饮过交杯。居公子即打发女乐并请人出去,一时静悄。
但见宝鼎中异香缭绕,洞房内兰麝薰人。
此时居公子只嘻嘻笑笑,风风流流,举杯向着来小姐频频劝酒。来小姐满面
娇羞,不敢应答,俯首默然。居公子见他害羞,遂又笑说道:「小姐出自显贵,
丰姿洛神。学生虽承父荫,尚系寒儒,得邀天眷,成为夫妇,三生之幸也!但百
年夫妇,今宵伊始,况小姐赐教有缘。既有缘矣,当此洞房花烛之下,何事不可
言谈,而拘此女子态耶!」来小姐听了,欲待不答,却偷看居公子,果然貌美有
若妇人。又见他说话温柔风流可爱,暗暗欢喜。只得说道:「妾乃蒲柳之质,得
配君子,固邀天幸矣!今在花烛之下,与郎君较,自觉不敌。既为夫妇,郎君自
能为妾包涵,只堪铺叠供役而已。」居公子笑道:「小姐何太谦至此。」遂叫侍
女奉酒。小姐见不能推却,只得微微而饮。因而情熟,遂说说笑笑了半晌。居公
子故作酣然醉态,使人撤去筵席,遣发众侍女出去。自己起身将门关好,回过身
来,已见小姐坐入帐中。居公子遂笑嘻嘻走来同坐,说道:「小生草率和章,已
言鹘驾矣。虽不敢牛郎作比,而小姐实系天仙,敢不想欲渡明河,作鸳鸯之交颈。」
来小姐低头不答。居公子又笑道:「今夕何夕,欢娱夜短时也,毋谓书生瘦怯,
不能为鲁莽汉耶!」来小姐见有恃强之意,愈觉满面通红,娇羞畏缩,只得强挣
说道:「夫妇固所不免,然亦有告免宽限,郎君何必拘拘于此,此时妾已惊惶无
措,莫若以此情熟而后言情未为晚也!何必乘人之危以危人,妾为郎君不取也!」
居公子遂乘机说道:「从来情动乎中,方能浃洽,非小姐不能语此,敬从尊命,
挑灯谈论何如?」来小姐道:「固所愿也!」
居公子遂携小姐的手,到灯前对坐,谈论古往诗文。来小姐先谦后答,渐渐
情熟。居公子笑问道:「闻得当年岳父曾为小姐选中许生,这事确否?」来小姐
道:「家君选许生才貌双全,事实有之。」居公子道:「那时彼乃一个寒儒,为
何雀屏中选?」小姐道:「人是寒儒,心慕才美,故此不从,然亦天意有在耳!」
居公子道:「闻他当日拘禁内室,逼令就婚,却得小姐用情放走,此事亦真否?」
小姐道:「此乃家兄憨性,见不允亲,遂萌无礼之加。传入闺中,使我惊骇抱惭,
因思婚姻礼与愿耳,不愿而强之,悖礼甚矣!故此禀知母亲,遣出是真。」居公
子道:「情之所钟,我辈当然,小姐真情种也!」来小姐道:「只不过一时为礼
起见,非情也!」居公子笑道:「天下事最不可料者,情之一字耳!设使小姐终
日置之不闻,听令兄处置,许生势必捐躯,却得小姐周全,以绪我妹之缘。今又
成名,不独许生与舍妹感小姐之情,而我亦知感矣!但有情于前,自然有情于后。
我方才与小姐拜天地、父母之后,请来相见的这位白面乌纱即许生也,小姐可认
得否?」小姐看了居公子一眼,道:「我怎么认得?」居公子道:「小姐固不认
得,试看他如今是个风流学士,只可惜我是男子,若能使我变换形骸,甘心愿嫁
此人为快。我今细细想来,我既不能嫁他,小姐却有情于彼,我意欲与小姐相商,
愿为撮合,使小姐与我舍妹同嫁了探花,岂不是情种为缘,不知小姐肯允从否?」
小姐听了这话,一时颜色变异,移身向灯黑处坐着,低头说道:「郎君醉矣!
夜已深了,可安枕矣。」居公子听了,笑嘻嘻走到小姐身侧,除下巾帻,脱去上
衣,道:「我为此巾服苦了一日,姐姐你试看我是何人?」来小姐正在恼处,背
身不理他。忽听得他改了称呼,只得回过脸来,只见公子去了儒巾,露出一窝青
丝细发,令人可爱。再定睛看时,却是女子的三绺梳头。再看他脱了外衣,宛然
是个绝色的女子。不胜惊异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假装公子将我诱哄到此,快
快直说,使人送我回去!」居公子笑嘻嘻地说道:「姐姐不必惊疑,我妹子并非
歹意,却是为姐姐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小妹的父亲,就是鸿胪寺少卿居行简。」
来小姐道:「这是居小姐了。居倩若是令兄,还是令弟?怎么今日姐姐冒名假装
将我娶来。我家兄将我已许嫁居倩若,此乃明媒正娶,自然美满姻缘,何必又要
姊姊成全,殊令人不解!敢望明言,以慰小妹,以免心惊欲死!」居小姐遂将自
幼男装一段始未,细细说清。又将许绣虎一段缘由,细细说出。「所以因思才美
不易多得,与家君商议,将姐姐娶来,与小妹同嫁许生,故托知府为媒,喜得令
兄晓得前议未就,一旦许允。又将许绣虎成名,实赖令尊以招贵婿。许绣虎以妹
为婚,坚辞不允,急上陈情,归里葬娶。妹与家君商议,姐姐名姝,该为金马玉
堂之配。设使当日许绣虎与姐姐订盟,则小妹焉能又与许绣虎订盟。我今所以仍
是男装娶姐姐到此,非敢占先,是欲拜结姊妹,静俟闺中熟商妙策,行人之所不
能行,使许绣虎惊疑而后喜欢,成千古美谈,不识姐姐为何如?」来小姐听了一
番缘故,一时笑逐颜开,不胜感激,道:「原来姐姐为我用尽心机,以同嫁许生。
怪不得方才催妆诗中,缘有缘无之句已寓微词。姐姐若不说明,愚妹何知?敢不
一拜,以明知己。」说罢下拜。居小姐连忙挽扶,道:「今夜行了许多夫妻之礼,
岂不胜如姊妹礼耶!」两人欢喜无限。来小姐问起年庚,却是居小姐长两个月,
俱是十八岁,遂定了姐妹。又将后事商议一番,欢然同寝。正是:花烛自来成好
合,于今花烛得相知。
说明后此俱无醋,才貌从无吃醋儿。
次早居小姐仍是男装出去会酒谢客。许绣虎虽是不成亲的女婿,却是彼此无
嫌,出入不忌,与来小姐时常相见。背地里与居公子笑说道:「姻缘分定,我弃
汝娶,竟是一对玉人,真好福分也!」居公子道:「老妹丈领群英三百辈,占尽
天下之福,岂独不能享一女子,而并受其福!天下事虽有定理,然亦有定不定之
理,非人所能测。只怕将来老妹丈,亦能受其福,也未可知!」许绣虎自知失言,
连忙谢罪。居公子笑了一笑,笑过,许绣虎自择日葬亲。
到出殡这日,居公子同来小姐已经满月,算计停当,俱来送殡直至坟前。许
绣虎再三拜谢丈人,丈母,又拜谢居公子夫妻,与来小姐觌面,又看得亲切。丧
事一完,即择吉日准备成亲。
居行简托了秀水县县尊道:「当日原是招赘言亲,今虽寄居,嫁出未便,仍
欲以招赘探花,庶与前言有合。」县尊与探花说知,许绣虎欢喜,无不允从。到
了这日傍晚时候,许绣虎乌纱吉服,排齐执事到居家门前,居公子同亲戚迎接进
厅。乐人分左右赞礼,里面仆妇女使簇拥新人出来,与探花并立红毡,先拜天地、
后拜岳父岳母。又与居公子相见,亦行拜合礼。欲请舅母出来,因是新郎不便说
话。又因前日被公子说了几句,故此不便相请。各各拜完,一起笙箫细乐,送新
郎新妇齐入洞房。居公子打发乐人、宾相一齐都出去,将门掩好,笑嘻嘻来对许
绣虎说道:「今日舍妹与探花成百年姻眷,洞房中自有宾相、伴娘撮合言好。小
弟是过来人,知此辈无非熟习鄙俗之言,岂堪入耳。故此小弟在洞房,权怍喜娘、
伴娘,服侍你二人共饮合卺筵宴。却要依我言语,新郎不可造次,新妇不要含羞。」
遂一手携了新郎道:「请坐此席。」许绣虎不解其意,含笑而坐。居公子携了新
人的手,扶坐于对面。两人坐定,居公子笑嘻嘻,袖中取出一柄金如意来,执在
手中,然后轻挑慢揭新人的方巾,口中念说道:如意揭方巾,佳人貌娉婷。
风流今夜始,百子诞千孙。
居公子将方巾揭去,来小姐几乎发笑起来,没奈何只得忍住。居公子转身将
金如意付与许绣虎,口中又念道:如意付新郎,洞房休倚强。
轻款须留意,魂销另有香。
许绣虎听了,不觉大笑道:「尊舅诙谐可谓极矣,独不顾令妹娇羞耶!」居
公子笑道:「弟与妹闺中无日不作戏谈。今一旦被君窃去,岂不使我日坐枯禅。
只得与家君、家母细细商量一个妙策,使小弟变形骸,更改女装,充作舍妹与来
小姐趁此花烛之下,一同嫁了探花,不知探花以为何如?」许绣虎一时听得糊糊
涂涂,认真不得,认假不得。欲回言,却又不知头绪。先前居公子揭方巾时,却
是背立新人面前,后又回身将如意付绣虎,看不见新人的颜色。如今居公子走开,
抬头将对面新人一看,却是往常相见的舅母来小姐,不胜大惊,连忙立起身来,
要往门外逃走。居公子见他欲走,即一手扯住,笑道:「先前在来小姐府中不曾
说明,容你逃走。如今在洞房中,亲已成矣,怎又复萌野性,以怍前态耶!」许
绣虎只是要走,但衣服被居公子扯住,不得走脱,弄得没法起来,说道:「尊舅
还须尊重,此是何地、坐对何人而游戏若此?使我干名犯分得罪名教,快放我出
去与岳父母说明。」居公子笑道:「家父母已将我嫁出,我已遵父母之命,更有
媒妁之言,已成洞房花烛。虽不曾近体沾身,今日之权皆由我出,何必又去禀明!」
许绣虎道:「终不然,尊舅就是令妹掌珠小姐么?」居公子道:「我若不是掌珠,
掌珠不是我,我怎得又嫁起你来!今且坐下细说。」遂将前后一切事情说明。许
绣虎方才大悟道:「我原疑天下男子,怎得有此美色!向日园楼所见,我亦动疑,
怎得一般相似!今日若不说明,打破疑团,日夕在疑团中做梦矣!」就向来小姐
再三谢罪道:「当日误听匪言,得罪无穷。后又蒙岳父暗处提携,致身翰苑,受
德无穷,而我毫不知感,竟如木偶,将谓无可报德。谁知居岳父却具天地之心,
居小姐又能不嫉不妒,而暗暗周全,施巧结为姊妹。怪不得前日,有定不定之论。
则此恩此德,虽日夕焚香顶礼不足报也!此后只好将我许绣虎之身心,竭力以事
二位小姐,得图寸进罢了。」说罢,来小姐、居小姐一齐大笑,三人笑作一团。
居行简与夫人一齐入内,又说了一番。此时居小姐入到后房,更换得天仙貌美。
居行简就在后厅,使他三人同拜了天地、父母,来到洞房,三人俱是情熟。许绣
虎到此,真若左挈天仙,右扶美女,顾盼了半晌,拥入罗帏,以敦夫妇之好,其
乐也何如?正是:大登科后小登科,何乐如斯作好逑。
雨露俱沾情畅满,浮生此外复何求?
三人恬然酣寝。次日早起,三人拜见了诸亲,方知这段缘故,交相称羡。
来公子知妹子原嫁许探花,不胜快活。连忙写书着人进京报知父亲。来吏部
闻知,心才大快。深喜当日扶持,还成就了自家女婿。幸喜不曾下手处他。又知
居公子是女扮男装,今日得他之力与女儿同嫁许绣虎,满心欢喜,即着人回来贺
喜。
居行简因离家日久,不便停留,与许绣虎说明。许绣虎原是赘婿,亦不愿住
本地。来小姐又同居小姐时刻不离,遂别母亲同到松江与居小姐同住。居小姐又
劝许绣虎,收纳素琴为妾。许绣虎因假期将满,遂收拾起身入京复命受职。就拜
见叔父、叔母并岳父来吏部。翁婿相见,更甚欢悦。不久着人接两位小姐,并素
琴来京。许绣虎得来吏部之力,不多几年,做到詹事府。因他年还未满三十,不
便入阁办事。许绣虎常得美差,丰裕无比。两位小姐各无间言。一家和气,各生
二子。后来居小姐的次子,继了居行简。素琴亦生一子。居行简悠然林下,夫妇
各享八十前后宾天。许绣虎、居小姐极尽孝思。许绣虎到四十上下,入阁办事了
几年,遂辞疾告归,与二小姐在闺阃中,享尽人间夫妻、父子之乐,五伦毕具。
富贵荣华无出其右者,时人无不称羡。故名之曰:人间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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